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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鏡與刀

 

松永和神路之間的交流在那之後變得更加密切一些,每個月總有一兩回,松永不是和班上同學出門,而是在自家招待神路。兩個人在學校裡的對話也漸漸增加,偶爾也會同桌吃午餐,這對神路來說是好久沒有體驗的感覺。

 

雖然在兩人之外,其他同學的態度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太多,松永依舊是班上的人氣王,有時還會被約到校舍外面,收下情書或接受告白什麼的。神路也依舊是沈默寡言的怪人,和松永熟稔這個部份好像反而讓他的怪異度向上提昇了不少。

 

松永來過神路家裡一次,是慶子奶奶堅持的,她心裡似乎已經自動將神路歸類成孫子的摯友,而且還是一輩子的那種,所以再次親手做了一些點心,要松永帶著到神路家裡打招呼。這種現在很少見的可愛禮貌也是舊時代令人嚮往的美好之一。

 

祥志叔叔似乎也頗喜歡松永,松永的開朗健談竟也能帶動祥志叔叔的談興,那天他們破天荒地聊了不少,只不過還是及不上一般人的普通閒聊程度。另外當天也正好街到了父母的來電,神路提到了有同學到家裡拜訪的事情,讓雙親相當高興,母親也終於比較諒解神路選擇留在這裡念高中的決定,至少隔了那麼久,神路才又交到了會帶回家來玩的朋友,可說是和人類登陸月球差不多的重大躍進。

 

要到松永家去的日子,癒神總是特別高興,因為慶子奶奶只要見到神路,就能讓癒神享用到滋味美妙的悲傷結晶,屢試不爽。但奇怪的是,癒神並沒有因此纏著神路天天到松永家去,反而完全交給神路去決定,神路雖然一頭霧水,不過這樣的狀態對他來說再好不過,或許是這個長不大的幼稚妖怪終於決定要成熟一點了吧?

 

再過不久就要迎接校慶,這是神路進入高中之後遇上的第一個全校性活動,松永理所當然的成了班上共同推舉的負責人,在他的好人緣和領導能力之下,活動的準備順利地進行著,只是愈是靠近校慶當天,有一些不同的聲音漸漸開始變得平顯。

 

起因其實很無聊,就是松永經常離開活動準備的現場,並且總是只留下一兩個小時就會先行離開。但這一點其實和其他有參加校外補習班的同學沒什麼兩樣,說穿了只能算是樹大招風,讓一些眼紅者抓了點小話頭來嚼舌根罷了。

 

「抱歉,我離開一下。」松永放下手中的鐵鎚,今天他們製作的是班級攤位的看板,幾個比較有力氣的男同學正忙著將支架和三合板釘在一塊。

 

等到松永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後,那幾個喜歡抱怨的同學才開口討論起來。

 

「看吧!又藉故出去了。」

 

「就算是上廁所,次數也不該這麼頻繁吧?」

 

「難道松永他……有什麼難言的身體疾病?」

 

幾個人發出低級的咯咯笑聲,旁人雖然聽見了,卻沒人出聲替松永辯駁。

 

「明明就是負責人,老是藉故開溜,把我們當成他的廉價勞工嗎?」

 

「沒錯,好像我們辛苦就是為了替他出風頭似的。」

 

「而且也不會留到最後,名稱是負責人沒錯啦!但我也沒看到他負了多少責。」

 

這次一群人很有默契的發出冷笑的聲音。

 

只有神路知道真相,松永離開現場,只是去打電話確認家裡的狀況,提前離開也是相同的原因,雖然很想為他說幾句話,不過松永早就拜託過神路別對其他同學提起,神路也只好把那些不平的情緒往肚子裡頭吞。

 

「對了,你們聽過嗎?最近的傳聞。」突然把聲音壓低,但其實周遭兩公尺內的其他人還是聽得見,說話的是瘦的好像只剩一把骨頭的白井。有對狐狸般上吊雙眼的他是班上的八卦王,舉凡誰和誰開始交往、誰看誰不順眼到誰家的爸媽準備離婚了這種應該很低調的話題,他都能夠抓到一些線索,而且還能清楚交待來龍去脈,活像個私家偵探。

 

本來抱著隨便聽聽就算的同學們,被白井那神秘兮兮的語氣吸引,紛紛不動聲色的停止交談,豎起了耳朵準備接受接下來的訊息。

 

「最近車站附近的那個公園,近來不是常有獵大叔的事情發生嗎?」白井應該察覺到大家的注意力都朝自己的話題集中過來,臉上的表情除了故作神秘之外,還多了幾分興奮。

 

獵大叔,其實就是不良份子聚集在一起,攻擊夜歸落單、或者酒醉的中年上班族大叔搶奪財物,把犯罪當作狩獵、傷人當作遊戲,距離祥志叔叔家不過幾十公里,這裡就有著完全不同的危險氣息,也許人聚集的多了,就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污濁起來。

 

「我聽說過,我爸也常經過那裡回家,上次被搶的就是他同公司的同事,聽說鼻樑都被踢斷了。」原本認真折著紙花的女同學安田接話。

 

身邊有更加接近事件的關係人出現,大家的討論一下子沸騰起來。

 

一向早早回家不到處亂跑、又和其他人沒有太多交集的神路並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不過最近因為準備校慶比較晚歸的時候,確實都會看到騎著單車的巡警頻繁地經過那座傳聞中的公園。

 

「沒錯,因為受傷的人愈來愈多,監視器畫面又拍不到什麼決定性的線索,所以現在晚上沒什麼人會經過那裡,不過昨天……。」白井把身體壓得更低,其他人為了聽他說話,也跟著壓低了身體。「聽說又有兩個大叔遭殃,被獵老頭的不良份子打得半死,直到現在都還沒離開加護病房呢!」

 

「好恐怖!我回家也都會經過那座公園。」

 

「我也是,補習完時間都很晚了,以後誰還敢接近那裡啊?」

 

「聽說犯人在獵大叔的時候,不管對方是不是乖乖就範,都是先打了再說!要是反抗的話,還會被修理的更慘,有的人甚至會被……。」白井說到一半,突然狠狠用雙手做了個揮棒的動作,幾個女同學嚇得縮了縮肩膀。「昨天被送進醫院的其中一個大叔,好像就是因為不肯把錢包交出去,和犯人扭打,最後兩條手臂都被打斷了。」

 

四周每個人都因為聽見這樣的暴行而議論紛紛,空氣中蠢動著不安的私語。

 

「如果能夠趕快抓到犯人就好了。」

 

「想的美喔!以警察那種敷衍的辦事效率,要等到犯人落網都不知道過多久了!」

 

「那公園離學校這麼近,現在因為準備校慶都得晚歸,現在再被大家這麼一說,誰還敢自己走回家啊?」

 

「妳可以叫松永送妳啊!他那麼高大,跟他走在一起一定很安全。」話題好像突然轉向了奇怪的地方。

 

女孩子們開始用細細的聲音嬌聲笑著。

 

「說得也是,有松永在旁邊的話,壞人絕對不敢靠近吧?」

 

「難說喔!搞不好他只是長得高大,其實弱的可以。」白井不服氣地說。

 

「至少比你強多了,搞不好女孩子都能打贏你這個瘦排骨咧!」

 

整間教室一下充塞著轟然的笑聲,白井微微紅了臉,跟著尷尬地笑了笑。

 

「這麼熱鬧?大家在討論什麼?」教室的門被推了開來,松永把頭一低跨進門裡。

 

「沒有,我們在討論……討論最近的獵大叔事件,松永知道嗎?」白井刻意以輕鬆的語調問。

 

「喔,那個啊?我聽附近的鄰居說過,就是最近連續發生的傷人搶劫事件吧?」松永回到釘了一半的架子邊,重新抓起自己剛剛用過的鐵鎚。

 

「聽說昨天有兩個上班族成了獵大叔的目標,被犯人狠狠修理,手都被折斷了呢!」

 

「好嚴重啊!這些人要是被抓到,真該好好教訓教訓,例如說讓他們知道被痛毆、手被折斷感覺。」松永淡淡地說,用鐵鎚敲起了不到半公分寬的鐵釘屁股,手都不抖一下。

 

眾人聽見松永的回答,都怔了一怔,畢竟這麼激進的言論出現在以陽光爽朗聞名的松永嘴裡,實在是相當不搭。

 

「有必要那麼狠嗎?被抓就得去吃牢飯,這樣應該就夠了吧?」白井說。

 

「難道你們不覺得他們受到的懲罰,跟他們所犯下的罪行一點都不平衡嗎?照我來看光是送去坐牢,實在是太便宜他們了。」松永使勁敲下最後一記,鐵釘的最後一截也陷入了木架之中,周遭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完全的沈寂。

 

「是……是沒錯,不過制服了歹徒的話,再去弄斷他們的手?這種工作我想誰都沒辦法去做的吧?把已經沒有反抗能力的他們的手折斷,這不像是私刑一樣嗎?」白井抽動的臉頰想擠出輕鬆的笑容,不過那表情任誰來看都僵硬無比。

 

 

「是嗎?如果我是受害者,我會很樂意接下這份工作。」松永放下槌子,深深看著白井。「我認為現在的法律都太過寬鬆了,如果能夠用更加殘酷的方式去處罰犯罪的行為,而不單單是限制自由或罰金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式,至少可以壓制掉大部份頭腦簡單但還能正常運作,聚集在一起時好像無所畏懼,實際上卻貪生怕死的人渣們。」松永再度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那笑容跟冷漠的談話內容太過迥異,包括神路在內的人都感到表皮上莫名流竄過一股涼意。

 

神路在此時再度看見了那面灰色的鏡子,閃耀著冷冷的光芒,一瞬間從松永的胸口隱去。

 

「正直勇敢、很了不起的人是吧?」癒神輕蔑的笑聲在神路的耳畔響起。

 

神路正準備瞪癒神一眼,他卻已經迅速飄到了松永的身後。

 

「又消失了,這傢伙到底是不是人類?既沒有刃化也沒有癒化,就那樣消失掉的悲傷真是無聊透頂。」癒神呿了一聲,踏過滿地散落的工具材料走到神路的眼前。「難道你就從不曾懷疑嗎?中肯的神路?」

 

「所以如果是松永你的話……如果你正好目睹那樣的事情,就會……用那樣的方式……。」白井的臉頰還在抽搐,做出的表情已經完全和笑容沒有關係,而是充滿了恐懼的扭曲。

 

「哈哈,怎麼可能。」松永抓起了第二根釘子。「就算再怎麼討厭做出這種行為的犯人,我也沒有辦法自己去做,一個打好幾個那是電影裡才辦得到的吧?我只不過稍微比別人高那麼一點罷了,不是什麼格鬥高手啊!」

 

大家聽完,楞了一愣,就有好幾個人笑了出來。

 

「就是嘛!」

 

「哪有那麼離譜的事情!」

 

剛才降到冰點的氣氛再次逆轉回到了常溫,話語的節奏又變得輕鬆起來。

 

至此整個空間的壓力才完全被抽離掉,雖然大部分人臉上都是一副放鬆下來的表情,但只有白井和那些反松永份子多了幾分遺憾。

 

話題就那樣結束了,神路卻仍在咀嚼著松永的話。

 

「因為沒有能力,所以不去做」和「如果有能力,我就會去做」,這兩句話是不是可以畫上等號的呢?松永的正義感是不是等同嫉惡如仇,而他所認定必須要消除的「惡」究竟是指「惡」的行為本身,或者是做出「惡」的行為的人呢?

 

如果自己擁有能夠打倒任何人的強大力量,如果到頭來自己能夠無損無傷,自己會不會選擇用同樣的方式來貫徹自己的「正義」呢?

 

神路強迫截斷了自己的思緒,對於自己即將導出的結論,他感到有種莫名的害怕。

 

**

 

校慶進行的相當順利,神路班上準備的活動無論是靜態的展覽、動態的表演以及配合露天園遊會設計的攤販都很成功,感覺上經過這次的經驗,每位同學都變得更親近了一些,藉著大功告成的放鬆感所帶來的良好感覺,甚至有幾個人都主動來和神路交談;松永那裡就更不用說了,作為領導人的他有如一顆明亮星星,人氣蒸騰著衝上了另一個高峰,大家都確定在暑假之前,松永必定將迎接下一波的告白浪潮。

 

本想提早返家的松永今天留的特別晚,慶子奶奶特別要求松永絕對要待到活動完全結束,甚至要神路盯著他參加完所有的慶功宴才准回來。不過這個要求苦到的不只是松永,神路也跟著一個頭兩個大,就連癒神也因為大家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裡,根本沒有心思可以悲傷,而鬱悶的快長出香菇來。

 

最後一個行程是到卡拉ok唱歌,等到大家把會唱的跟不會唱的曲目都給吼完,時間已經逼近最後一班電車的發車時刻,筋疲力盡的眾人這才甘願互相道別,各自往回家的路上分散,神路和松永先送住在附近的三位女同學回家,然後才半跑半走地趕往車站。

 

「怎麼樣?來得及嗎?」松永問,同樣是跑步,松永看起來就是輕輕鬆鬆連喘都不喘。

 

「應該……沒有問題。」神路點點頭,其實他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因為松永那雙長腿的一步就能抵過自己兩步,要跟上著實有些吃力。

 

「神路真是遜,人家不是都說矮子跑得快嗎?」癒神輕輕鬆鬆地用仰躺的姿勢飄著,雙手還枕在腦後像在觀星似的。

 

現在又不是在比快!神路在心中怒吼,有些不服氣地又趕快了兩步拉近和松永之間的距離。

 

眼前出現兩條叉路,其中一條繞往外側的道路,另外一條則會切過社區中央,若是平時,大家都會選擇走外側,路過熱鬧的區域順便閒逛一下,但是在分秒必爭的現在,選擇往社區中央直線切往車站側門的路會是比較合理的選擇。

 

「松永,走這裡吧!會比較快!」神路喊著,先切過了轉角,他很快地就聽見松永的腳步聲從身後追來。

 

巷裡的路燈將淺灰的柏油路面照得泛起一片一片的淺白,好像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似的,住宅區裡還有一些住家亮著燈,不過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為了明天的工作或學業在睡眠中儲備精力。路過販賣機時可以聽見冷卻壓縮機運轉的聲音,在城市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才會被察覺的寂寞聲響。

 

神路和松永的腳步聲嚇跑了兩隻蹲在路邊的野貓,他們離開了分隔住宅區的那條小巷,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公園,外側種滿的樹枝葉茂密,遮住了外側向內的視線,也遮住了內側向外的燈光,神路扭身鑽進了公園門口設置的欄杆,順便抬頭望了望那個戳在長竿上頭的圓形指針式時鐘。

 

「糟了。」神路低語,拉緊背包帶子繼續奔跑。

 

他沒有發現身後松永的沉默,他也沒有發現這個公園就是傳聞中「獵大叔」的案件發生地。

 

公園裡的噴水池現在已經關閉,像蛋糕一樣分成三層互相堆疊的圓柱型水池裡一片平靜,只有偶爾風吹過得時候帶起的幾抹淺皺,神路繞過水池繼續向前。

 

在人造的小丘旁是長約數十公尺的花架,密密麻麻攀爬在架上的花藤形成了一個隧道,在白天是民眾很喜歡的散步路徑,但是晚上由於裡面過於昏暗,反而飄散著生人勿近的詭譎氣息。

 

花架隧道旁的陰影中有什麼在蠢動著。

 

神路定睛看去,不禁停下了腳步。

 

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的上班族雙臂大展站著,像是佇立在稻田中的稻草人,但不同之處在於他並不像稻草人一樣站得那麼穩,而是搖搖晃晃地彷彿下一秒就會仆倒在地。

 

再仔細去看,才發現上班族其實不是靠自己的雙腳站著,他被人從背後扣住了兩脅,整個人的重心被向後拉扯,這也是他之所以擺出稻草人姿勢的原因。在他的左右各站著一個黑影,還有一個黑影站在他的眼前。

 

「神路?」松永低沉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之後就再也沒有接續,想必松永也已經順著神路的目光看見了同樣的景象。

 

幾乎是毫無停頓地,松永擦過神路的肩膀,筆直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這次可不是校園霸凌那麼單純的事態,對方可是攔路搶劫的犯人,是真正的犯罪者,而且對方有三個人,即使松永比一般人高大,仍然是個高中一年級的青少年,萬一惹怒了對方,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松永,等等!」神路拉住了松永的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以腳尖抵住地面,才勉強停下了松永的腳步。「你這樣過去行不通的,我們打電話報警吧!讓警察來解決比較好,我們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來路,萬一受傷怎麼辦?」

 

「放開我,神路。」松永的聲音很冷,冷到不像是這個季節應有的溫度,他的臉部像月球的暗面隱藏在從後方照來的燈光裡。

 

「不行……松永……。」神路更用力地抓住松永。

 

一記沈重的悶響從花架歲到的深處傳來,伴隨著痛苦的呻吟和夾雜著嘔吐的咳嗽聲。

 

剛才還被架住站著的上班族失去了蹤影,原本站在他身邊的三個黑影彷彿是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圍繞著中心點拼命揮動著腳。看來是搶劫的過程不順利,轉而動用暴力來達成目的,只是那樣的行為一旦開始,似乎就難以自制。幾條腿的擺動幅度愈來愈高,加上了渾身的重力,像是在球門前抓到了射門機會的足球員,踢在肌肉部份的悶響裡開始夾帶一些硬物敲擊的尖銳聲音。

 

松永猛力架開了神路的雙手,用快得追不上的速度衝上前去,輕輕一跳就躍過了圍著石板路徑種植的灌木叢。

 

一切就像慢動作拍攝的影片一樣在神路的眼中播放,跟某位知名的香港電影導演愛用的手法如出一轍,用緩慢的鏡頭呈現暴力行為的細節。

 

松永的大掌推在其中兩人的頭上,他們很快地失去平衡向後倒下,然後他看準了目標,像射箭一樣將手臂向後拉開,握緊的拳頭以閃電般的速度狠狠敲在了第一個人顏面的中心,他似乎在這一擊之下就失去意識,軟倒在地。彷彿按下了重播鍵的影帶,松永也以足球員射門的姿勢向後拉高了腿,對著倒地的人下顎揮去。

 

喀啦。

 

還在奔跑中的神路聽見骨頭斷折的聲音,那聲音會讓血液為之一涼。

 

第一個人倒下的時候,神路才看清楚,他全身不但穿著深色的衣服,連頭上都戴著足以蓋住下巴的布頭套,那種頭套在很多服裝店裡都半開玩笑地和帽子擺在一起,以差不多的價格販賣給每個有心想取得的顧客。

 

另外兩個黑影看見同伴躺下,趕緊掙扎著想從地上起來,其中一個離松永比較進的傢伙在站穩腳步之前就被松永揪住了衣領,松永巨大的膝蓋立刻戳進了他的腹部。接下這一記攻擊之後,那人立刻像燙熟的蝦子一樣蜷曲起來,兩腳也力氣盡失,但松永仍不放開揪住的衣領,看起來比神路還高的男人就像個布娃娃一樣,軟綿綿地掛在松永的手上。

 

松永舉起拳頭,堅硬的骨節像墜落的隕石一樣落在那人的左頰上。一下、兩下,松永第三次舉起手的時候,那人看起來已經毫無意識,有一些液體從頭套的底下流淌出來,是混合著唾液的血。

 

「松永!不要打了!住手!」神路慌張地想越過灌木圍籬,背包卻被勾住,神路將手從背帶裡扯出來,扔下它不管繼續往松永身邊奔去,在這麼一瞬間的拖延之下,松永又在那人臉上多揮了幾拳,神路又聽見了那種讓血液溫度瞬間下降的斷骨之聲。

 

第三個黑頭套男似乎被眼前所見的景象嚇壞了,他站在原地,想上前幫忙卻找不到勇氣,只看著自己的同伴不斷被痛揍。

 

「松永!松永!」神路用力抱住了松永的雙手,沒兩下就被甩了開來,即使是柔軟的草地,這麼用力一撞還是相當痛。

 

松永終於扔下手中失去意識的敵人,他像一灘爛泥一樣癱軟在松永的腳邊。巨大的影子轉過身去,籠罩住唯一還用雙腿站著的黑頭套男,就算在模糊的燈光之下也能看出他渾身都在發抖。

 

「不要……不要過來……」被頭套矇住的聲音跟身體一樣顫抖著,從嗓音可以聽出是年輕人。

 

松永跨過腳下失去意識的三個人——包括被搶劫犯打昏的上班族,像一部裝甲車緩慢地朝向目標前進。

 

「不要過來!」頭套男從褲袋中慌慌張張地掏出一把折疊刀,急忙亮出了刀刃,指著面前的松永。

 

「松永!」神路站起身來,試著衝向前擋在松永的面前,但這動作反而刺激了手持兇器的犯人,他突然高舉著刀子撲向了神路。

 

喀啦。

 

可以的話,神路真的不想再聽見這聲音了,這聲音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他再一次被松永狠狠推開,整個人撞上了旁邊的花架,那些銳利的小枝割傷了他的臉,右邊的太陽穴也因為撞擊而劇烈疼痛著。

 

那把刀掉在地上,刀鋒上沾著豔紅的血跡,他的主人也倒在地上,發出淒厲的哀號。

 

他剛剛握著刀子的右手臂以奇怪的角度彎曲著,手肘處的關節似乎完全脫離了原本的位置。

 

松永的血從傷口中溢出,順著皮膚表層的起伏流往指尖,他長長的手指拾起了那把刀,毫不猶豫地舉到了頭頂,打算刺向躺在地上的男人身體。

 

神路看見松永胸中閃過一道銀灰色的光芒。

 

總是在一瞬間癒化的奇怪悲傷,像鏡子一樣反映周遭的悲傷,神路再度衝向松勇時腦中也浮現了一個疑問:那悲傷……真的是癒化而消失的嗎?

 

尖銳的哨聲劃破周遭的寧靜,松永的動作在一瞬間有了停頓,讓神路得以及時撲到了他身後,兩人一起滾倒在地。

 

「住手!你們在做什麼!」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察扔下了騎來的自行車,吹著哨子匆匆忙忙地趕來,看來是正好碰上了定點巡邏的時間,才讓事態沒有繼續惡化下去。

 

三個搶犯和受害者大叔不一會兒就全被送上救護車,神路和松永則被帶進了警局。

 

祥志叔叔走進來的時侯,神路覺得後腦上好像壓著一個巨大的鉛塊,讓他怎麼也抬不起頭來。在千佐繪離開之後,這是他第三次扯上警察了,兩年之內這麼頻繁地捲入許多麻煩裡,他都懷疑祥志叔叔為什麼還沒破口大罵,並且把他趕回爸媽身邊去。

 

在祥志叔叔之後來到警局的還有級任導師以及學校的訓導主任,松永不願意聯絡慶子奶奶,而實際上就算通知了慶子奶奶,她也沒辦法扔下行動不便的爺爺出門。

 

幾個大人聚集在辦公桌的附近激烈地討論著,主任和班導師似乎都很護著松永,祥志叔叔則是一臉嚴肅地聽著,指偶爾開口回答一兩句話。

 

「對不起,神路。」坐在神路身邊的松永突然說。「我很抱歉把你捲了進來。」

 

神路搖搖頭,他知道松永說的是真的,因為那面鏡子現在就浮現在松永寬闊的胸口,映照出神路憂鬱的眼神。

 

「謝謝你阻止我。」松永向後把頭靠在牆壁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那不是松永的本意……你只是……太想貫徹自己的正義,太想保護無辜的受害者,就像之前被勒索的那個男同學一樣。」神路也學著松永的姿勢,把頭向後靠,水泥牆吸走了部份的體溫,讓後腦感覺涼颼颼的。

 

「神路果然是個有正義感的人,不過你有一個部份說錯了。」松永偏過頭看著神路。「我所做的全都來自於自己的本意,但是我還需要陪在奶奶身邊,那是我感謝你的原因。」

 

冷冷的、帶著刀刃般殺氣的眼神,沒人認識的那個松永此時又出現在神路的眼前。

 

那面灰色的鏡子不知何時又再次消失。

 

**

 

整個事件以怒火燎原般的氣勢蔓延開來,雖然為了保護未成年學生,松永的名字在報紙或新聞上都沒有出現,但是前來打探消息的記者卻一直在校園的附近徘徊,也會在通學路上攔截學生做訪問。學校的校服在校徽處打上了噴霧馬賽克,但仍然很好辨認。

 

社會的輿論幾乎是一面倒向松永這一邊的,無論是在網路上或者是名嘴群聚的談話性節目裡,幾乎所有人都是口徑一致地讚揚松永的英雄行為,甚至把他當成了新時代的戰隊英雄,許多人其實像松永一樣支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激進做法,只是能當著自己熟識人們面前講出來、甚至真正去執行的,恐怕一個也沒有吧?

 

這樣的松永究竟能不能稱作英雄?以及他在警察局時對神路所說的話,都是這些支持者所不知道的,在那面光芒萬丈的正義旗幟之下,松永的內心有著難以理解的扭曲。

 

原本傳聞會被勒令退學的松永,也在這一波社會輿論的支持之下,默默被壓低了懲處的輕重,畢竟校內也有許多老師支持松永,即使嘴上說著反對暴力、以暴制暴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之類的話,但是那本全校學生傳閱的連署冊上卻都看得見那幾位老師的名字。

 

就這樣,退學的處分變成停學兩週,而且松永的傷人行為也被判斷為正當防衛,犯人不只拿不到什麼賠償,還有刑責得負。好像連法官都選擇對犯人們嚴重的傷勢視而不見似的,想也自然,搶劫傷人的都是他們,先亮出刀子的也是他們,除了在現場目擊的人以外,無論誰都不會認為錯該歸在松永的身上。不過雖說有刑責,三位搶犯之中年齡最大的都還差兩個月才滿十八,都是從和神路就讀的高中有段距離的技術學校輟學的學生,未成年者犯罪講究從寬從輕量刑,至多也是判入少年院,時間也不會太長,對受害者們來說,看到犯人被松永打進醫院可能比聽到他們的判決更能夠撫慰心靈。

 

班上同學在同學兩週的公告張貼出來之後,還是非常不能接受,想要再為松永說話,不過松永只委婉地感謝眾人的幫忙,很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結果,這樣的態度又為松永贏得了不少喝采,就連那些平時看他不太順眼的同學,也沒辦法再多說什麼諷刺的話來。

 

這天是星期五,松永停學已經來到了第四天,班上和松永關係最好的那群人正在討論到松永家去探望他的事情。事實上神路同樣很介意松永的情況,在警察局分開之後,他曾經試著打電話給松永,但是電話都無法接通,神路猜測大概是記者的採訪攻勢和一些無聊人士的騷擾,讓松永和慶子奶奶日夜不得安寧,所以他們切斷了電話線也關了手機,打算靜待這段風波過去。

 

會這麼猜測,是因為學校的老師們在事件曝光後,每天都接電話接到手軟,搞得所有教職員整天都浮著額角的青筋上班,好像稍微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就會讓他們大爆發似的。

 

「這麼多人去,松永一定會嚇一跳的。」

 

「帶點東西過去吃吧?他一個人待在家裡那麼多天,一定悶壞了!」

 

「不如把電玩帶去?」

 

「那是你自己想玩吧?」

 

一群人中有男有女,你一言我一語開心地討論著,此時有人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是說松永的家在哪啊?有人去過嗎?」

 

大家都沉默了。

 

剛把書包收好要走出門口的神路停下腳步,這才察覺到自己似乎是松永家唯一的訪客。無論是從慶子奶奶的態度中展現出來的那種難能可貴的熱情,或者是從自己到松永家拜訪的所有經驗中去看,都能夠導向自己可能是唯一知道松永家位置的人。

 

「要不要去問問老師?」

 

「哪能問啊!松永可是在停學中,這麼一大群人去找他玩,哪個老師會同意啊!」

 

神路將討論的人群拋在身後,走出了教室。

 

「人類的關心很有意思,明明最初的起點是為了別人,但是繞了一大圈卻還是指重視自己的快樂。」癒神從走廊的天花板上走了下來,好像踩著一道透明的階梯一樣。神路看著他赤裸的腳掌從自己的頭頂慢慢降低,最終來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不管怎樣,關心還是關心。」神路壓低了聲音回話。

 

「是嗎?你有看見那群三句就說一次擔心難過的人們胸口出現些什麼嗎?針對自己無法推託的責任所產生的罪惡感,還會有些小渣,一旦能將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的時候,人類還真是雲淡風輕啊!」癒神諷刺地笑著。「友情什麼的不過如此,你和松永也是吧?」

 

「松永不是那樣的。」神路無法否定癒神對其他同學的評語,但是松永的部份卻不是這樣。「他是真的受了傷,我親眼看見過。」

 

「就憑那個一眨眼就不見的悲傷嗎?」癒神冷哼一聲。「連拿來吃得作用都沒有,既不癒化也不刃化,那種東西和不存在有什麼兩樣?無聊透頂。」

 

「不見……嗎?松永的悲傷,真的是『不見』了嗎?」神路走下階梯時,迎面而來的女孩們正大聲談笑著,沒人察覺他對著空氣的自言自語。

 

**

 

週末,神路告訴祥志叔叔想到松永家去看看,祥志叔叔沒有反對,只告訴神路如果時間太晚,可以聯絡他去接。這次的事情祥志叔叔還是沒有告訴神路的父母,而且也沒有要求神路別再和松永來往。

 

「我可以去……松永家嗎?」那時神路怯怯地說,祥志叔叔看過那些傷者的情況,比起文字敘述的「重傷」,親眼所見的景象應該是更有震撼力的,也會更讓人懷疑「正義」這兩字所能承載的血腥究竟有多少?

 

正蹲在庭院裡整理一個個麻布袋的祥志叔叔回過頭,今天的他也是一副年輕人絕對不會穿的專業農夫打扮。

 

「松永停學已經好幾天了,我有點擔心他,也擔心慶子奶奶。」

 

「需要送你過去嗎?」祥志叔叔開口,聲音裡沒有任何責備和質疑。

 

「我可以自己過去……會注意安全,不靠近危險的地方的。」神路抬起頭,忍不住高興起來,祥志叔叔的反應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讓他驚喜,也使他安心。

 

「那,如果時間太晚,再打電話回來,我去接你。」祥志叔叔說完,就把注意力放回那堆麻布袋上頭了。

 

一旦被人如此信任著,有時候反而更難去做出什麼壞事來,至少以神路的個性來講確實是這個樣子的。也正因如此,每次當自己真的惹上麻煩的時候,神路就會加倍地感受到罪惡和歉疚,但是祥志叔叔依舊不改對待自己的信任態度,實在是相當不可思議。

 

神路回房換了件衣服,離開家門快步朝車站的方向跑去。

 

**

 

神路小跑著路過第一次送慶子奶奶回家,被松永碰見的那個轉角,已經是將近一個小時之後的事情,太陽的威力漸漸變得猛烈,照得頭頂心的頭髮都熱呼呼的。神路手裡提著一些大福麻糬,是祥志叔叔出門前交給他帶來的,說是之前慶子奶奶給的點心回禮,在這樣的氣溫之下不知道會不會變質呢?帶出來的時候才剛從冰箱拿出來,但是現在連內側的紙盒都已經有了暖暖的溫度。

 

天氣晴朗的假日,也許大家都出門去玩了吧?附近的住家幾乎都安安靜靜地,路上看不到什麼行人,只有一兩隻懶洋洋的貓咪臥在牆頭,真不明白一身是毛的牠們為什麼還能這麼喜歡陽光。

 

神路來到松永家門前,那輛用防水布蓋著的車子依舊停在原處,抬頭向二樓看,靠向路這一面的牆上有一扇窗戶,從位置上面來看,應該就是松永爺爺所在房間。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裡也沒有打開窗,裡頭的窗簾也是緊閉的,更奇怪的是,固定在牆面上的冷氣壓縮機並沒有在運轉。

 

難道不在房間裡頭嗎?但是照松永的敘述來看,爺爺應該是不太可能離開那裡的,這樣子難道不會中暑嗎?

 

「癒神,你能不能……」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是唯一能夠不被任何人發現,直接進入那間房間查看的也就只有這個沒有實體的妖怪了,然而在神路把話說完之前,松永家的玄關就打了開來。

 

「神路?」端著一個盤子開門出來的松永楞了楞。

 

「抱歉,沒通知你就自己跑來了,我有些介意松永和慶子奶奶的狀況,所以過來看看。」神路把手放上松永家庭院外的小小黑色鐵閘門,赧赧地解釋。

 

「不用道歉,奶奶也一定很高興能看到你,被停學的這幾天她老是在哭,我都不曉得怎麼安慰她才好。」松永走出玄關,打開鐵門讓神路進來。

 

「謝謝。」神路突然聞到一陣酸腐的氣息,來自於松永手中的盤子,盤子躺著一尾完整的烤魚,表面由於久放而泛著一層亮閃閃的油光。

 

「這是爺爺昨晚的配菜,他好像食慾不是很好,家裡附近有幾隻很可愛的野貓,附近鄰居常會拿剩菜餵給牠們。」松永把盤子拿遠了點。「雖然好像有些壞掉了,但我想貓咪的腸胃應該比人類強壯許多吧!」

 

松永走到圍牆外,在一根電線杆底下的塑膠碟裡倒下那條魚,然後走了回來。

 

「進去吧!外面很熱,我倒杯冰茶給你。」松永用力拍拍神路的背,兩人一起走進了仍張著大口的玄關。

 

慶子奶奶見到神路高興的不得了,不停向神路道歉的同時,也掉下許多眼淚,神路只能盡量用自己貧乏的言語安慰著她,傷腦筋地和旁邊的松永交換著擔心的眼神。

 

「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還以為神路你以後都不願意再來了。」慶子奶奶一手用神路剛抽給她的面紙用力擦鼻水,一手則充滿感動地握緊神路的手。

 

「沒有那回事,這幾天還在上課,所以沒辦法趕快過來看看奶奶妳,讓妳擔心了。」神路輕輕笑著。

 

「直人從小就長得高、力氣也大,如果和別人起了什麼衝突,常常會被誤會……這次的事情也一樣,請神路千萬不要討厭他,他真的是個很乖巧的孩子。」拼命為了松永解釋的慶子奶奶看起來好可憐,就像天下每一個父母會想盡辦法維護自己的孩子,即使聽起來有些牽強,他們還是會選擇承受被反駁指責的危險,用自己的方式替孩子發聲。

 

這種笨拙的方式讓神路覺得很可愛。

 

即使名義上是松永的祖父母,但慶子奶奶所做的,以及她內心深處的定位,或許早就已經超越了母親的程度。

 

情緒太過激動的慶子奶奶,在哭了十幾分鐘之後覺得身體很疲倦,被松永和神路逼著進了一樓的房間休息,神路再三保證一定會等她醒來才告辭,奶奶才放心離開了客廳。

 

「抱歉,神路一定很困擾吧?」松永輕輕帶上了房門之後,苦笑著對神路說。

 

「沒有那回事,我很喜歡慶子奶奶,她很溫柔、很可愛。」神路說。

 

「她就是忍不住想為我說話,雖然我明白是為我好,不過對於無端被捲入的神路你來說,也許會是令人不愉快的開脫之辭吧……希望你不要怪她。」

 

「不會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況且松永之前已經向我道過歉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謝謝。」松永看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

 

「奶奶的房間原來在一樓啊?」

 

「嗯,爺爺比較愛靜,而且奶奶膝蓋也愈來愈不靈活,我上國中之後就一直這樣了。」

 

「對了,我剛到的時候,發現二樓的冷氣和窗戶都是關著的,這樣爺爺不會太熱嗎?」

 

雖然只有一瞬間,神路發現松永的表情頓了一頓。

 

「在神路來之前冷氣都是開著的,但是爺爺說吹太久不太舒服,所以先關掉一陣子,現在裡頭應該還是比外面涼爽很多吧?」松永笑笑。「神路還真是細心,我待會會上去看看,如果熱起來了就會再把冷氣打開。」

 

「這次的事情有告訴爺爺嗎?」

 

「不,我和奶奶說好不告訴他,不想讓他多擔這個心。」

 

「原來如此。」

 

之後兩個人持續了一陣子的談話,癒神則像剛才路邊看到的貓咪一樣,懶洋洋地趴在陽光漫衍的窗邊,瞇著眼睛享受地吮吸剛從慶子奶奶身上拿到的悲傷,長睫毛合攏起來,眼角的小痣就像緊跟在那兩輪黑色弦月旁邊的星星。

 

幾乎都是松永先開口,神路順著問題回答,他問課程的進度、問班上同學的情況也問了老師們的反應,輕鬆到像是請病假在家,而不是個被停學的人。

 

「是嗎?大家說了想來看我啊……」松永從神路那裡聽說班上同學的探望計畫之後,露出了微妙的笑容。「為什麼神路沒有把大家帶來呢?這不正是個和大家拉近距離的好機會嗎?」

 

都什麼時候了,松永還在盤算著把自己弄進大家的圈子裡頭,讓神路有些哭笑不得。

 

「一來我並不覺得這是可以拿來使用的籌碼,二來,如果松永之前都不讓別人到家裡來,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去替你決定家中的訪客吧?」

 

「……謝謝你,神路。」

 

灰色的鏡子在這個瞬間又閃現了片刻。向自己道謝、向自己道歉、攻擊搶劫犯、大談對犯罪者以牙還牙的想法……神路回憶著松永胸中的鏡子出現的那些時刻,覺得有某種想法逐漸在腦海中形成,但它是那麼地模糊不清,像滿佈在空氣之中的霧氣,明明就在視野中存在,卻怎麼也抓不著。

 

在松永用另外一個問題去開啟談話之前,神路搶先開了口:「松永,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松永閉上了剛打開了一些的嘴唇,示意神路繼續往下說。

 

「為什麼你想殺死那些搶劫犯?」

 

松永大概沒有想到神路開口就是如此直接的問句,在他腦中的模擬狀況,神路應該會避免刺激到自己,繞著真正想知道的答案核心逐步提出一些想法和質疑,用一步步接近這樣的方式進攻,但眼前這出乎意料的狀態打亂了松永的心理準備,導致他一時建構不出合情合理的回應。

 

在神路這方面,其實他也想過要用比較迂迴的方式慢慢去問,但是苦於心思和口才本就不算靈活,傷透腦筋的結果還是選擇了用最乾脆直接的方式,跟撕開黏住了體毛的貼布一樣,一口氣拉下反而輕鬆。

 

「神路也有進步的一天啊!再說得狠一些吧!加油加油!」癒神突然翻過了身,雙手托腮興沖沖地瞧著神路和松永這裡,因為第一次,松永胸口的那面灰鏡並未如閃電一般疾速消逝,而是保持著顯現的狀態,平滑的隨著主人呼吸的起伏而晃動著波浪般的曲線,歪曲了映照其中的景色。

 

神路不理會為了食慾而當起啦啦隊的癒神,只定定看著松永。

 

他的表情僵硬起來,像在掙扎著、忍耐著什麼,那些擠壓在他心中的東西……無論是什麼,應該都已經接近了臨界點,只是不知道為了怎樣的原因,那份悲傷就以那種若隱若現的姿態存在於松永的體內,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雖然我知道神路不會說,但還是想要一些口頭的承諾,即使那並沒有實質意義……接下來我所要說的話,可以請你永遠別告訴其他人嗎?」松永挺直的背脊好像有了微微的彎曲。「包括奶奶……也請你別向她提任何一句。」

 

神路點點頭,用平穩而堅定的口氣回答:「我答應你。」

 

**

 

松永第一次跟爺爺走進那間破舊的道場時,他還只是個普通的小學生,沒有顯眼的身高體格,只有活潑開朗的個性和用不完的精力。

 

道場的主人是爺爺的舊識,一位退休的警察,還在工作上活躍的歲月,都是警隊裡各種戰鬥技巧的教練,退休後自己開了道場,但是有心想練也有毅力持續下去的年輕孩子卻愈來愈少,他們都被電視電腦亮閃閃的螢幕誘拐了,與其提昇自身真正的力量,還不如提昇遊戲裡那些被數值化的虛擬能力。

 

比一般孩子懂事一倍的松永,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懂得壓抑自身的欲望,從不向祖父母要求什麼東西,除了上課的時間以外,都只待在家裡,也許幫忙做做家事,也許陪祖父母聊天看電視,也許寫寫作業,就是不肯多花時間到外頭去。

 

擔心這樣的生活會阻礙一個孩子的生長,爺爺決定為松永找一件事情,既可以發洩多餘的精力,也可以促進健康,再加上舊友的職業背景,想必也能順便砥礪心志,在當時這看來是最棒的選擇。

 

松永只問了一個問題:學這個要花多少錢呢?

 

得到了友情無價這樣的回答之後,松永非常乾脆地答應定期到道場來報到,他細密的心思知道自己若是不接受,反而會讓祖父母更加擔心。這種靠著接受別人的付出來表現的溫柔,在當時就已經滲入了松永的體內,成了一份無師自通的才能。

 

松永對於正義的解釋大概也是在這個時期初步有了雛型,對沒有父親在身邊的他而言,爺爺和教練就是父親的代名詞。但是這兩位老人家對於社會上那些殘忍度逐步上升、年齡層卻節節下降的犯罪行為抱有不同的看法。松永爺爺認為必須從教育的根本去喚醒人心既有的良知,教練則認為必須加重刑罰來遏阻人心中淺藏的罪惡。

 

松永原本是支持爺爺那一派的。

 

每個人都應該有犯錯的機會,也應該要有改過的機會,沒有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有時只是生命中的際遇蒙蔽了靈魂中良善的那一面,只要配合適當的方法、遇見對的人,就能夠重新擦亮心靈,找回光明。

 

這樣的想法在國中,爺爺出事的那一天完全崩毀,一口氣將世界的天地逆轉。

 

那個晚上,松永一如往常和慶子奶奶一起留在家裡,一面將今晚多做的菜裝進便當裡頭,準備當成松永明天的午餐帶到學校去;一面則用保鮮膜包起爺爺的飯菜,等他回家要是覺得餓,就可以替他熱來吃。

 

爺爺今晚和認識的報社編輯見面,原本是說會回家吃晚飯,但是似乎談得興起,又在社內遇上了朋友,所以臨時決定大家一起出去吃飯、喝點小酒。爺爺的嚴肅個性讓他沒有太多朋友,但是真正能夠理解他內心層面的那些少數人,都成了一輩子的朋友。

 

松永在這一方面也對爺爺感到十分佩服。

 

家中的電話在此時響了起來,慶子奶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進客廳雙手接起白色的塑膠話筒。

 

「喂,這裡是松永家。」經常代替爺爺接取工作電話的慶子奶奶,說得是一口標準的敬語,不過配上她柔軟溫暖的嗓音,聽起來並不會有疏離感,反而覺得有禮而親切。

 

「直人是嗎?他在,請稍等一下。」慶子奶奶回過頭,已經聽見對話內容的松永也離開了流理台邊。

 

「是孝則喔!好像想找你出去的樣子。」慶子奶奶將話筒交到松永手上,當時他的身高已經超過全校男生的平均十公分,加上健壯的體格和開朗的個性,無論在男生圈或女生圈都很受歡迎。

 

打電話來的孝則在班上和松永的交情最好,是個很有幽默感又調皮的男孩子,讓老師傷腦筋卻又討厭不下去的那種類型。

 

「嗯,謝謝。」松永把話筒貼到耳邊,那條卷卷的電話線一下子被拉長了許多。「孝則?電話換人說了。」

 

慶子奶奶先回了廚房,開始擦拭剛洗好的碗盤。

 

「逛廟會?這都幾點了?沒關係你和大家一起去吧,家裡只有奶奶在,我不方便出門……」松永婉拒的話語說了一半,餘光就掃到廚房裡的動靜,慶子奶奶正向他招手。

 

(去吧!去玩玩!別擔心我!去啊!)慶子奶奶用無聲的嘴型說著,堆起了滿面的笑容。

 

「但是,晚點我還要去車站接爺爺呢!」松永用手掌遮住了話筒。

 

「這條回家的路爺爺都走了幾十年了?就算你沒去接他也不會迷路的,況且爺爺本來就不是個好酒的人,聚會完都是最清醒的那一個,你就去吧!同學每次約你,你總是為了我們拒絕……。」慶子奶奶再次鼓勵地微笑,眼角那些歲月的刻痕裡隱隱閃著潮濕的亮光。

 

「我知道了……謝謝妳,奶奶。」松永點點頭,就這麼一次吧!好好地和同學們去玩一玩,偶爾這麼一次,他想接受奶奶的好意,讓自己當個愛玩的孩子。「孝則?我們該在哪裡集合?……」

 

松永在十分鐘之後帶著鑰匙出了門,雖然奶奶再三要他玩晚一些,還說如果同學願意,在同學家外宿一晚也不要緊,只要撥個電話通知一聲就好;但是松永還是保證會在午夜之前回來,請奶奶不用等門。

 

他確實去了廟會,和同學們逛過好多攤販、吃一些小零食吃到胃都漲了起來,花錢挑戰小遊戲贏得一些沒有什麼實際用處的獎品……松永釣到一顆藍底粉紅花的水球,班上最可愛的女孩清水跟他討了去,看見這一幕的其他人都吹著口哨起鬨。

 

最後所有人湊錢買了一堆煙火,在河岸旁的空地燃放,五彩的火焰燦爛地開出大大小小的花朵,轉瞬間凋零在涼爽的夜風裡,那種舒服而自由的感覺幾乎讓松永忘記了該克制自己、該懂事聽話的制約反應,單純地沉浸在和他年齡相符的快樂裡。

 

松永踏著開心的腳步回家,時間剛過十二點,他真的玩得太過盡興了。到了街口抬頭望,松永看見家裡的燈還亮著。

 

「早說過別等門了……奶奶真是的。」加快腳步小跑,松永的運動鞋底拍打著柏油路面,足音在道路和兩側之間來回彈動著,像是胸口淺淺的心跳聲。

 

推開鐵門,松永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鑰匙,才握住喇叭狀的門把想將鑰匙插入鎖孔,卻發現門根本沒有上鎖。松永覺得有些奇怪,隨即轉開門踏進玄關。

 

「奶奶?我回來了。」松永將脫下的鞋子轉向擺好,走到客廳,但裡頭卻空無一人。

 

已經先休息了嗎?但是家裡的燈全亮著,就算是留給自己也不需要開這麼多盞吧?松永愈想愈奇怪,轉身去開慶子奶奶的房門。

 

門一敞開,慶子奶奶愛用的香粉味就飄散出來,折得整整齊齊的被子還躺在床尾,床上也沒有慶子奶奶的身影。松永開始感到有些擔心了。

 

「奶奶?爺爺?你們在嗎?」松永站在樓梯口朝二樓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於是他三步一階跳上了樓。

 

爺爺的書房兼臥室就在自己的房間對面,松永沒有敲門,而是直接壓下握把開門進去。他看見的同樣是空無一人的景象。

 

這對生活單純的老夫婦從來不曾在這麼晚的時間出門過,更別說讓整棟房子燈火通明、門戶大開而離開這種粗心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松永再次快速地步下階梯,在客廳的附近來回搜尋,最後才在電話旁的地板上看見一張紙條,應該是剛才開門的時候被風吹掉的。

 

平時奶奶若要留言,都會夾在牆上的磁鐵留言夾上,但是這次卻不是這麼做,好像匆忙到連把紙壓好的時間也沒有。

 

那張白紙背朝上躺著,撕下的邊緣是難看的扭曲斜角,似乎是被人胡亂從冊子上扯下的。

 

松永傾身撿起那張紙,從背面可以隱隱看見筆尖刮擦留下的痕跡,雖然不過是一張輕薄的紙,捏在指尖卻有著異常的重量。

 

翻過紙張,上頭原子筆的墨痕只混亂地記載了兩行字,是慶子奶奶的筆跡,比平常缺少了安然的整齊,每一筆都像醉酒的人踩出的混亂腳步,轉折處皆充滿拖泥帶水的沈重。

 

松永一眼看完那張簡短的字條,立刻扔下它衝出了家門。

 

紙上第二行寫的是醫院的名稱,第一行只寫了:爺爺受傷了。

 

醫院離家不算遠,但仍有一段距離,攔不到計程車,公車電車也停駛的這個深夜時分,松永只能拼命催動雙腿奔跑,鞋底傳來的猛烈衝擊掩不住猶如雷鳴的的心跳,急促的喘息讓他雙耳悶痛,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爺爺千萬不能有事,千萬不能。

 

兩名警察圍在手術室旁前的長椅上頭,從深色制服間的空隙可以看見低頭掩著臉的的慶子奶奶。

 

「奶奶!」松永喊著,盡量放輕腳步而快速地迎向前去。不知是醫院內的空調太強、還是因為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他趕到渾身發冷,裸露的兩條手臂表面全是雞皮疙瘩。

 

慶子奶奶抬起頭,那雙和藹的眼睛已經浮腫的像乒乓球,周圍是整片的紅;一看見松永的臉,她便撐著有些搖晃的膝蓋站起身來,不穩的腳步讓旁邊的警察先生連忙伸手去攙扶。

 

「直人……直人……」慶子奶奶除了松永的名字之外,就再也擠不出下一句話來,只撲在了松永的胸前,無聲地抖著瘦小的肩膀。

 

「沒事的,奶奶,沒事的,我在這裡……」松永輕輕拍撫著慶子奶奶彎曲的背脊,用輕柔的聲音說出自己也毫無把握的安慰。

 

他攙著兩腿發軟的慶子奶奶坐回長椅上,兩位看起來睡眠不足的警察才開始說明起事情發生的經過。

 

松永爺爺走出車站是一個多小時前的事情,他按照平常返家的路線,準備切過車站旁的公園,今天的雲層很厚,雖然沒有下雨,但天色比平常暗上許多。公園的照明燈壞了好幾盞,原本在夜裡也很明亮的腹地如今就像是被蟲啃噬過似的,到處染上了斑駁的闇影。

 

照明燈的都是被人為破壞的,近期有些不良份子常在夜間跑到這裡來活動,也傳出了幾則鬥毆案件,人在暗處似乎都比較容易顯露出潛藏在心中的惡意,另一方面藉由黑暗也能遮住自己不曾見過的猙獰面目,好像如此就能否定當下那個醜陋的自己。

 

松永爺爺提著一小包炸串,是他從居酒屋裡帶回來的,味道很好,他知道慶子奶奶很喜歡這個,特地多買了一份,也算是補償今晚沒能好好吃掉妻子親手為他做的晚餐的補償。孫子和妻子大概都醒著等他回來吧?要是奶奶不睡,那孝順過了頭的孫兒直人是絕對不肯鑽進被窩的。

 

想到這個光明的像是一顆小小太陽的孩子,松永爺爺就感到十分欣慰,總算自己這些年撐下來,沒有對不起帶著遺憾先行離去的兒子。

 

「爸爸把你的孩子養得很好吧?」松永爺爺有時夢見兒子,會這樣驕傲地對他說。

 

他親手擦亮的皮鞋尖踩進了另一塊黑暗裡,從這裡到下一個路燈能照耀的範圍,足足有十幾公尺的距離,周遭暗的不得了,只能勉強辨認出水泥小徑的輪廓,松永爺爺稍微放慢了腳步,避免突然踢上了什麼東西。

 

他沒有發現在自己身後蠢動的身影。

 

三個彎著身子的人從後方接近松本爺爺,其中一個頭戴全罩式的黑色安全帽,擋風竟片的部分還用膠布封去了上下區塊,讓整張臉只露出眼睛的那一小部分。另外兩人則從頭頂到下巴覆蓋著黑布,是市面上就買的到的毛線防寒頭套。

 

三個人手上都抓著長長的木棍。

 

可能是因為襲擊人的緊張或興奮?他們下手時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力道的輕重,戴著安全帽的人最先動手,他從右側向爺爺的頭部揮棍,爺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反射性地用手護住頭部,那一棍打斷了右手的尺骨。

 

松永爺爺因為疼痛而倒下的時候,三人並沒有因此而停手,反而像是撲食獵物的豺狼,開始毫不留情的撕咬。棍棒不停落在松永爺爺蜷縮的身體上,他的頭臉都滲出了血,剛剛打算帶回家的伴手禮也被踩的稀爛,在模糊的意識中,他又看見笑得一臉燦爛的孫兒。

 

又是一記重擊,松永爺爺感到腰部一震,下半身突然沒了知覺,意識也像是被關掉的電燈一樣被黑暗完全捕捉。

 

過路人看見了三人逃離現場的樣子,從他們那副打扮和手中所持的帶血棍棒,不難推測出發生了什麼事,他在善心的驅使下前往三人來時方向的暗處察看,這個舉動撿回了爺爺的性命。

 

爺爺的手提包完整地躺在他身邊,沒有被打開,身上的財物也沒有被拿走,因此警察很快地按照身份證上的資料聯絡上慶子奶奶,請她趕往醫院。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外時,爺爺的呼吸心跳曾一度停止,但是在搶救過後總算恢復。

 

爺爺很快地被送到手術室裡,他的頭部也受到嚴重的創傷,病床被推出急診室時,奶奶短暫地看見了面目全非的爺爺一眼,幾乎當場休克。

 

警方說,已經鎖定了幾個可疑的不良份子,立刻就會展開調查,只要爺爺清醒過來,再配合過路人的證言和附近監視器的畫面,應該馬上就能揪出犯人。

 

松永聽完,仍拍著奶奶的背,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什麼反應也沒有。兩名警察對望了一眼,傾身再次致上遺憾之意,又鼓勵地拍了拍松永的肩膀,才轉身離開現場。

 

「直人……直人……」慶子奶奶仍低聲喊著松永的名字,好像那是一句最虔誠的禱詞,是她如今唯一的心理支柱。

 

松永胸前被溫暖的眼淚浸染出了深色的痕跡,那眼淚的溫度就像一把利刃,不斷在心上來回切割,那是罪惡和懺悔的痛楚。

 

手術結束後,松永才從醫生的嘴裡聽見爺爺詳細的傷勢,他瞞掉了其他能瞞的,卻不得不將最殘忍的部分告訴慶子奶奶。

 

從頭部到腳部,爺爺身上共有六處骨折,顱骨的部分在清除積存的出血後,後續還需要嚴密的追蹤觀察;手腳各有四處骨折,都是在防護身體正面要害的時候被打斷的。而其中最嚴重的,是爺爺昏迷前被打的那一棍,那根沈重的四角形木材敲碎了他脊椎的其中兩節,嚴重損傷到神經,就算經過良好的治療,也無法完全恢復他胸口以下的運動功能——意思就是說,爺爺將會永遠癱瘓。

 

老人家的骨骼特別脆弱,這是傷勢之所以會如此嚴重的主要原因,但是以爺爺的年紀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能存活,真的是相當幸運……醫生後半段的說明松永已經記不清楚了。

 

他只是好想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告訴從事件當天開始就每天食不下嚥、夜不成眠,消瘦得不成人形的慶子奶奶。

 

報紙上關於這則事件的報導引起了相當大的討論,特別是在犯人落網之後,各種批評和輿論大肆地燃燒起來,人們檢討教育、檢討治安、檢討警力的不足,商人則是賣起了各種防身用品大賺了一筆,松永爺爺像垃圾一樣被痛揍之後丟在路旁的身影卻模糊了,得到的只有許許多多於事無補的「好可憐」。

 

警察難得地按照他們所宣言的內容,在幾週之內救抓到了犯人,然而不論哪家新聞報社、哪家電視台,都沒有公布犯人的長相和姓名。

 

三人都未滿十八歲。

 

犯下兇殘暴行的他們,被法律的護盾緊緊保護著,甚至至今仍沒有說出半句的懺悔。當時在手術室外拍過松永肩膀的那位警察,之後又到家裡來拜訪了一次。

 

他告訴松永,那三名犯人從以前就是問題人物,家境其實算是相當富裕,但優渥的環境反而助長了心中的劣根性,在校惹是生非早已司空見慣,前陣子因為鬥毆事件,終於被忍無可忍的校方勒令退學,法律方面的責任也已經用錢擺平,因此他們除了失去學生的頭銜之外,並沒有遭受到什麼實質的損害。

 

但是顯然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懲罰就足以構成自尊心的嚴重傷害了。

 

他們找來了頭套和安全帽,嘻嘻哈哈地穿戴好裝備,在公園的入口附近埋伏,講好一起襲擊單獨路過的第一個人。在爺爺之前他們略過了聯誼返家的一組青年男女、兩對情侶和雖然單獨但穿著制服的巡警。

 

接下來從他們眼前經過的就是松永爺爺。

 

沒有仇,也沒有恨,那老頭就是倒楣在那個時候一個人經過了。帶頭的那名少年聳聳肩,低下頭說自己感到相當的後悔,還開口向盤問自己的警察打聽爺爺的傷勢。警察憤然握緊了雙拳,他看起來還相當年輕,想必對於這次事件的處理方感到非常不能接受。

 

那名帶頭的少年在家長陪同下走出警局,年輕警察追了上去,希望讓這幾名少年到松永家致歉,即使已經不能夠彌補什麼,至少希望一句道歉能給家屬帶來一絲一毫的安慰。

 

但是他卻在停車場裡聽見少年對著手機尖聲大笑:「你知道嗎?我把那老頭的脊椎打斷了,那一棍是我打的,聽說他下半輩子都得躺在床上讓人伺候大小便了,是不是很酷啊?哈哈哈……」

 

年輕警察用力到雙臂都在微顫,臉上寫滿了不甘心的表情。他向上司反映過這件事情,但是這種證言在法庭上不會被採信,也無法牢牢保護著未成年者的法律護盾,理由是「到底沒有鬧出人命來」。

 

這幾名少年大概會被送往少年院,在那裡待上一小段時間,就能披上改過自新的外皮回到人間來吧?

 

為什麼真正的惡行可以在年齡的包裹之下被無限被淡化?

 

年輕警察說著,紅了眼眶。

 

他心中的正義受了重傷,就像深深相信的信仰被狠狠踐踏一樣。

 

一直靜靜聽著的松永完全沒有答話,眼中沒有淚水、表情也沒有絲毫的變化,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一記記沈重的拳頭打在肋骨上,敲得整個胸腔都疼痛不已。

 

「我有沒有機會見他們一面呢?」松永低啞的聲音在此時問出了這唯一的一句。「一下子就好……只要給我一下子……和那些傢伙單獨相處的時間。」

 

松永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國中的少年,年輕的刑警在此時才發現自己犯下了錯,負責帶領他的前輩刑警對他說,無論聽到或看到什麼,都不應該向家屬報告,即使那些你目擊的事物有多麼地不合理、污穢而黑暗。

 

他感覺自己在那少年的心中注入了一股永遠無法清洗的毒素,它們以極快的速度將少年的靈魂腐蝕殆盡。

 

那之後松永用盡了方法想要找出那三名犯人的下落,但是沒有人願意透露給他,對方似乎也想遠離事端,舉家搬到了別的城市去,重新開始,把這一輩子不會結束的惡夢留給了松永一家。

 

重新開始,這個詞語似乎總是沒有受害者的份。

 

年輕警察花了很多時間想彌補自己洩漏口風的失誤,他經常去探望松永和慶子奶奶,直到半年後調職離開,負責案件的前輩刑警也屆齡退休,這件事情好像就這樣在時光裡被消磨到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然而松永和爺爺、以及慶子奶奶心中的傷卻不是如此,直到現在他們還在為了那三名少年所犯下的罪行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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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路聽完了松永所陳述的過去,幾乎在同時,他胸口的鏡子也只剩下淡淡的灰影。

 

「那件事情之後,我知道教練所說的才是真正的正義,對於垃圾,就要採取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松永傾身看著神路,嘴角扭曲著露出一個疑似微笑的表情,直視著神路的雙眼裡隱藏著報復的怒火和濃厚的恨意。

 

「但是,這樣做真的好嗎?用和那些人相同的方法去對待他們,就能夠收到最好的效果嗎?」神路難過地皺著眉,對著親身體驗過如此慘烈的過去的松永,自己真的沒有什麼資格去評斷他的想法,但是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將傷轉移到別人身上,只會帶來更多更痛的傷痕這件事。

 

「神路。」松永對神路伸出了手,大大的掌心之中有著明顯的掌紋。

 

神路不疑有他,輕輕將手伸了出去,松永的手掌包住了神路的手掌,暖洋洋的感覺從神路皮膚表層的毛孔滲透進來。

 

接下來,神路突然感到五根手指被一口氣束緊,像是被塞進了圓筒形的絞碎機裡,骨節和骨節發出哀鳴,被過度擠壓的肌肉就好像快塞爆指尖的皮膚流出一樣,劇烈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從椅子上跌落到地面,同時松永也放開了手。

 

「松永……你……」神路握著自己疼痛的手指,不解又生氣地抬頭瞪著松永。

 

「神路,再把手給我。」松永再度伸出了手。

 

神路看著那隻猶如大團扇般的手掌,警戒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認為這樣說明會比較快,請原諒我。」松永改為拉住神路的上臂,幫助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深深地壓下上身,直到整個後腦顯露在神路的眼前。

 

過了幾秒他才抬起頭,繼續未完的話題:「就像神路不知道被我捏住手是很痛的一樣。那些傢伙也不知道疼痛是何物,對他們來說那一切都毫無意義,無論是受害者的慘叫哀求,或者是他們痛苦扭動的姿態,在他們那個空虛的腦袋裡都不具有任何價值,所以他們能夠做出那樣的事情,一做再做。」

 

「但是當神路體會到剛才那種痛楚,以後不管我怎麼希望你再把手放到我手中,你都絕對會抱有戒心而不願照做,那是一種最本能的恐懼……對痛的恐懼。」

 

「當加害人實際體會到受害者的痛楚,並且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會以相同的強度回到自己身上時,那種動物與生俱來的恐懼本能就能夠遏止他們心中的惡念、對暴力的渴望……至少能隔絕掉絕大部分的垃圾危害社會。」

 

「動物……但我們在討論的是人啊!人的思想和靈魂不一定全是污穢的不是嗎?除了畏懼痛苦的本能之外,也有許多人擁有正直純潔的心,就像慶子奶奶、就像松永的爺爺,不是嗎?」

 

「你說的沒錯,我並沒有全盤否定掉這一點,我所指的只是那些被潛在的暴力因子控制的,較低等的人類……」松永微笑著,光明燦爛的笑容裡沒有混入任何疑惑,好像那句『低等』就是最中肯的答案。「像神路所說的那種,具有高度道德情操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會真正去傷害他人,不是嗎?」

 

「那麼松永你呢?」神路忍不住反駁。「松永你自己又該歸類在哪一邊?」

 

松永苦笑,灰色的光芒閃過,讓神路感到一瞬間的目眩。

 

「我是被弄髒的那一邊。」

 

神路坐直了身體,保持著沈默。

 

松永那張輪廓分明的好看面孔,冷硬的像是鐵製的假面。

 

「我同意。」癒神不知何時來到了松永身側,托著下巴看他。「這個人類已經徹底的壞了,完全地。他的悲傷到處都存在,也到處都不存在,因為他肯定著自己的同時,也否定著自己。」

 

神路咀嚼著癒神的這番話,卻理不出清晰的脈絡。

 

「很無聊對吧?我早就說了。」癒神輕蔑地挑了挑眉。

 

到剛剛為止,癒神去了哪裡呢?神路的注意力全在松永的故事上頭,沒有注意癒神穿梭過天花板的動作,和每次他重新回到神路身邊時,微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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