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癒神的約會)

 

應該是沒人可以看見我的。

 

癒神現在這麼想著。

 

除了神路以外,沒有人可以看得見我,更準確的說,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應該都看不見、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癒神這麼想著。

 

「請問……您是這裡的病人嗎?」乾淨細緻的聲音,女孩子的聲音這麼問著。

 

因為除了神路不可能有人看見我,所以也不可能有人對我說話。

 

癒神這麼想著。

 

「請問……樹上那位白衣服黑褲子的先生,您是這裡的病人嗎?」女孩子的聲音再次問。

 

所以……現在這到底是什麼情形?

 

癒神翻身,從枝葉茂密的樹幹上向下瞧,底下有著兩顆對稱小痣的雙眼,正好對上了另一雙眼睛。

 

睫毛長的像要戳死誰,黑色部份幾乎佔滿整個眼眶,像是鹿或羚羊那種草食性動物的大眼睛。

 

我討厭這個人類。

 

樹上的癒神在一秒之內下了這個結論。

 

她的胸口可以看見一個悲傷,不過拳頭那麼大,灰色的,不是常見的那種雲霧形狀,也不是流動黏稠的液體,那種毫無生命感又堅硬無比的型態,就像神路偶爾路過的河川邊能看見的鵝卵石。

 

那份悲傷已經死了,存在,但死了。

 

**

 

噗!神路吃進嘴裡的蛋糕和紅茶混合在一起,噴出帶有顆粒的褐色噴霧。

 

「哈!你死定了,會被那個『中』罵!」癒神開心地拍起手來。

 

「不要這樣幫人家取奇怪的綽號!然後你小聲點行不行?」神路一面從床頭旁矮桌上的米黃色塑膠盒裡抽了幾張面紙,一面制止癒神,雖然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聽見癒神的聲音,但是對神路來說,這裡實在是個不應該發出大聲音的場所,正常以下的音量才是被准許的。

 

癒神口中的「中」是一位名叫川原慧的護士小姐,身材非常矮小,甚至還比神路矮一個頭,如果穿得可愛點,背影簡直就是個小學生。但是她的身高和她的行事作風可完全不相同,如果你認為她是個性溫柔的白衣蘿莉天使,可就大錯特錯了。

 

說起「中」這個漢字,就像一個站得直挺挺的人雙手插腰所形成的姿勢,也就是川原的代表性姿勢。從固執的老人家到白目的小屁孩,只要住院兩三天就知道,當川原做出這個姿勢的時候,你最好乖乖聽她的話,張嘴把該吞的藥吞掉,或者露出手臂屁股讓她把銳利的針頭捅進去,否則未來的住院生活就有得受了。奇怪的是,這樣的川原卻很受到大家的喜愛,雖然工作的態度如此嚴謹,有時甚至讓人懷疑她前一份工作是不是獄卒?但等到出院的時候,收下花束抱著川原哭的病患大有人在,許多還會在回診的時候帶來點心給她。

 

愛這種東西,真的有很多的表現方式。

 

這裡是鎮上的一家醫院,不是千佐繪住過的那間,而是位於祥志叔叔家和神路就讀的高中的中央點。

 

神路和癒神會跑到這裡來的原因發生在三天以前,神路難得在出了家門十五分鐘後折返,因為他發現自己把今天要交的作業和課本擺在桌上沒有收到,而那位老師在這方面又是出了名的嚴厲,認為孩子要是連一個書包都管理不好,怎麼對得起努力工作維持整個家的父母?事實上神路也很贊同老師的觀點,只是當自己變成標靶的時候,誰都會希望獵人的箭術兩光一點。

 

回到家,神路小心翼翼地開了門,上樓回到房間拿到忘了帶的東西,再輕手輕腳地下樓。老舊的木製樓梯踩上神路現在的體重,都會傳來類似老人家因為風濕痛而發出的呻吟,為了避免吵醒正在補眠的祥志叔叔,神路只好採取三秒走一格的超緩慢戰術。

 

關上門前神路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已經是相當不妙的時間了,此時他曾經閃過要不要請祥志叔叔起床載自己一程的想法,但是這念頭很快地就被抹煞掉。因為忘了帶東西是自己粗心,不能給每天工作那麼辛苦,還得打理家務的祥志叔叔再添麻煩。

 

於是神路關上門開始奔跑,殊不知自己做了一個馬上就會後悔的決定。

 

神路看見車站正面入口的時候,已經喘的上氣不接下氣,側腹也很痛。這個時間的乘客,西裝套裝的比例已經佔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因為該上學的學生已經在上一個時段全數被送往學校,現在還出現在這裡並且穿著學生制服的,都是像神路這樣神色慌張的遲到者,還有不是很介意到校時間的蹺課者。

 

將鍊在背包上的月票套刷過感應器,神路在顏色深沈的大人們之間穿梭,幸好他的體格不像好友松永那麼高壯,還可以在比肩接踵的人群裡找到小小的縫隙鑽,好加快自己行進的速度。奇怪的是因為速度放慢,呼吸已經緩和下來,側腹的疼痛卻不減反增,神路壓著疼痛的地方,試著讓那針刺般的不適感減輕一些。

 

「抱歉!請借過一下!不好意思!」盡量提高了聲音,對每個被自己的肩膀擦到或被書包撞到的行人道歉,神路好不容易擠到了連接地下月台的樓梯口。

 

發車的鈴聲在神路走了三分之一的階梯時響起。

 

「糟了!」神路心頭一涼,要是錯過這一班車,就連第一節上課都趕不上了。他抱緊了背包,更催動腳步快速跑下剩餘的台階。

 

「快啊快啊神路!這邊還進得去!」癒神站在尚未關閉的車門前對神路喊,語氣聽起來好像很著急,臉上卻笑咪咪的。他最喜歡看神路手忙腳亂的拙樣了。

 

神路抬頭看了癒神指的方向,側腹卻在這個時候狠狠痛起來,像是有人抓住了內臟狠狠扭轉似的,讓人眼前一晃的劇痛;一閃神,神路踩空了一階樓梯。

 

原來人從高處跌落的時候真的會慘叫,而且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電車開走了,神路也躺在樓梯的最底層,朦朧的意識中,他聽見身邊混亂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喊站員來幫忙,有人尖叫,還有某人的行李輪經過時敲到了自己的頭。

 

最清楚的是癒神的聲音:「笨死了,你可別真的死了啊!」

 

閉嘴啦!好痛喔……。神路這麼想著,頭上和側腹的痛楚隨著周遭的嘈雜,逐漸從耳中淡去。

 

輕微腦震盪和急性闌尾炎,住院兩週觀察。

 

醫生診斷出爐的時候神路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開心是幸好自己沒有出什麼大問題,難過則是又給人添麻煩了。

 

雖然神路一再表示不用,但是父母還是急急忙忙衝了回來,大家花了好一番功夫安撫母親,才讓她打消了到神路的學校去辦理轉學手續的念頭。隔了兩天父親必須回去工作,才帶著戀戀不捨的母親離開了醫院。

 

唯一一個因為神路住院而感到歡天喜地的人,就只有癒神。他最喜歡醫院和墓地了,這裡對他就好像什麼高級的吃到飽餐廳似的,有很多可以採收、或是將來預期其美味的的沈重悲傷。

 

有時候神路會覺得癒神和狗仔隊很像,把那些負面的事物視為不可多得的美食,恨不得天天都有、人人都有,差別只在於狗仔是拿別人的隱私換錢,而癒神是拿來滿足口腹之慾……好吧,癒神的處理方式確實有好那麼一點,至少對人是沒有實際傷害的。

 

住院的日子無聊得很,今天讀完了松永給他帶來的課堂筆記,做了兩張測驗卷之後,神路就開始發呆。這間三人病房裡,中間的一張床是空的,神路的床位在靠窗的位置,最靠門口的位置則是一位中年的大叔,整天都在睡覺而且鼾聲如雷,不過也幸好如此,神路和癒神的對話變得容易許多。

 

「你被人看見了?被誰?怎麼會?」神路擦著嘴角溢出來的紅茶,一面穩過呼吸,確定中年大叔還在打呼後才繼續問。

 

「我怎麼知道她是誰,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能看見我一樣。」癒神挖著鼻孔,飄在窗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那你……怎麼回答她?」

 

「我沒有回答她。」

 

「為什麼?」

 

「我不喜歡她。」癒神擠了擠一邊眼睛,好像身上哪裡突然被刺了一下。

 

「出現了另一個能夠和你交談的人類,你不是應該很開心嗎?」神路握了滿手的面紙,淺綠色床單上面的茶漬已經滲透進去擦不掉了,待會只能老老實實向「中」小姐……不對,川原小姐道歉了。「為什麼就只死纏著我?」

 

「這答案都已經說明過多少次了?你就像我個人專屬的糖果盒,再加上能和我交流的附加價值,我為什麼不死纏著你?」癒神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說著。

 

「也就是說我活該倒楣囉……?」神路的眼神瞬間就死了。

 

「這不叫做倒楣,你應該說自己幸運吧?」

 

「被你整天纏住,到底哪裡有值得感到幸運的地方?」

 

「人類不是一天到晚嚷嚷著希望自己能夠對別人起到作用、能夠造福他人就是最大的幸福嗎?你現在對我起到作用、造福了我,每天都活在最大的幸福裡,這還不幸運嗎?」

 

很好,那輛選舉宣傳車每天開過車站,大家都不記得宣傳廣播的內容,不過那位候選人應該感到很欣慰,因為有個妖怪不但記了起來,還拿來教訓他纏著不放的可憐高中生。

 

「但是,你沒有回答她,她就放棄了嗎?」

 

「她又叫了幾聲,我還是沒回應,她才終於走開,之後我就回你這裡來了。」癒神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紅色的橢圓形結晶,瑪瑙一般的色澤很美,一張嘴放上舌尖隨即嘖嘖吸吮起來。

 

「回……。」神路頭皮一陣麻。「你應該不可能爬下樹、經過庭院、上樓梯再回來吧?」

 

「啊?」癒神一臉『你在講什麼瘋話』的誇張表情。「我為什麼要做那麼麻煩的事?當然是直接過來就好,又不是沒用的人類。」

 

完了。神路扶著額頭,覺得全身力氣都流光了。癒神所謂的直接過來,想必是輕飄飄跳過樹梢,然後穿牆進入醫院內部這種科幻電影般的方式,萬一那個女孩看見了這一幕……。

 

小則醫院會發生恐怖的鬼故事傳聞,大的話……那女孩會被送進精神科做進一步的檢查,神路自己知道那種感覺,對自己來說明明是那麼不可爭、活生生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沒有任何人相信,那些異樣的同情的排拒的眼光,會像影子一樣黏在自己的身上,無處可逃。

 

「不准再到那裡去了,懂嗎?」神路捏緊了手中的面紙,對著不知道到底在唱兩隻老虎還是小毛驢的癒神說。

 

「開什麼玩笑?現在你是這種廢物狀態,害我得自力更生去覓食,那個地方是最棒的地點,不去那裡難道要我活活餓死?」癒神不服氣地雙手抱胸跳了起來。

 

「要是你再到那裡去,又被那個女孩看見,這樣她就不能把你當作一時的幻覺了。」

 

「我本來就不是幻覺,你不是最清楚嗎?」

 

「但是對這世界上其他大多數人類來說,你確實是個幻覺,而這個有幻覺的人通常不會有什麼太好的遭遇。所以為了那個女孩好,你不能再到那裡去,我說真的。」神路調整了一下上半身的姿勢,牽動傷口讓他皺眉痛了一下。

 

「為什麼?我才不要!」癒神用力撇開臉,雙手抱胸似乎絕對不打算退讓。但當他發現神路沒有回應時,才悄悄把眼珠轉了回去。

 

那個平時總是掛著滿臉無可奈何,被自己損到七竅生煙的少年,現在掛著一張平靜無波卻認真無比的表情,睜著一瞬也不瞬的雙眼盯著自己。

 

「你絕對不准讓她遇見像我一樣的事情。」這是神路豁出去的表情,鮮少用命令口吻說話的他用陌生而嚴肅的語氣這麼說。癒神知道再爭下去,要是激起了神路的臭脾氣,就得吃不完兜著走了。

 

這傢伙,老是為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這麼拼命,完全本末倒置了嘛!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癒神扁著嘴放下雙手,對著神路翻了個超大的白眼。「我不會讓她像你一樣,被人當成會對著空氣說話的神經病,滿意了吧!」

 

**

 

話雖這麼說,癒神隔天還是到了同樣的地方,從來就像地頭蛇惡霸那樣到處橫行的癒神,這天卻像要進行潛入攻擊的特種部隊,從垃圾桶後面滾到花壇邊,再匍匐前進躲到大樹後,隨時隨地注意四面八方,好逃過那個奇怪女孩的視野範圍。

 

雖然身體不會累也不會流汗,但是這種遮遮掩掩的前進方法實在很煩人,癒神蒐集到兩個結晶之後,就躲到了樹上去放鬆心情。

 

這次他挑了棵更大、枝葉更茂密的樹。

 

「白衣服黑褲子的先生,護士小姐說過不能爬樹的,請下來。」癒神才剛把一顆結晶扔進嘴裡,那細緻的聲音就又從樹下傳來,嚇得他差點把重要的零食像空氣槍一樣噴射出去。

 

他像觸電一樣翻過身,再次對上那雙草食動物般的眼睛,心裡卻是滿滿的慌張。

 

她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她看見我怎麼過來的嗎?上次她真的看見我飛回病房了?這三個問句閃電似地劃過癒神的腦海,癒神輕輕嘖了一聲,在神路旁邊待久了,好像連自己都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先生,你還是趕快下來比較好,不然我要請護士過來拉你了。」女孩子眨巴著充滿透明感的雙眼,四處張望起來,像在找尋合適的人選準備出聲。

 

要是讓她叫人來就慘了!她馬上就會被診斷成神經病的!癒神想起神路那張鐵了心的表情,連忙開口:「好,我下去,我下去,妳別叫護士啦!」

 

一邊模仿人類笨拙的動作慢慢向下移動,癒神一面注意不讓自己的身體穿過樹幹,幸好在這麼多的枝葉遮掩下,樹下的她應該也看不太清楚。

 

「怎麼了?快下來啊!」看癒神移動到了低處,突然停下來不動,她催促著。

 

「妳……妳別看著,我不喜歡人家看我爬樹。」

 

「為什麼?」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妳管那麼多做什麼?妳也有一兩件不管怎麼說就是不喜歡的事情吧?」癒神強壓住不耐煩的感覺。

 

「那倒也是,不看就不看。」她聳聳肩,轉身先在樹根旁坐了下來。

 

癒神則趁機一躍而下,省了在半空中擺姿勢的彆扭。

 

「下來了,行了吧?」癒神冷著一張臉。

 

「嗯,你叫什麼名字?」

 

「啊?為什麼要告訴妳?」

 

「說一下有什麼關係!小氣!」

 

「不想說就是不想說,小氣就小氣,咬我啊!」

 

兩個人的對話絲毫沒有提昇年齡層的感覺。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從病房偷跑出來的對吧?難怪沒穿病人服,我要叫護士來抓你回去!」

 

這女的怎麼一天到晚要叫人來啊?難道她就這麼想被人當成神經病嗎?癒神抽搐著臉頰這麼想。

 

「護士小姐——!」她還當真拉開嗓門喊了。

 

「等等!等等!好!我說!我說!」癒神好想摀住她的嘴,但是就算真的這麼做了也不會有效果,因為自己沒有實體的手掌只會穿過去,然後讓看見這景象的她驚聲尖叫而已。

 

神路要是看見這一幕一定會感到欣慰萬分,因為終於有這麼一天,癒神能感受到神路平時的心酸了。

 

「我叫癒……。」癒神的話像突然被按下了暫停播放鍵,卡在一個靜止的畫格中。

 

完了,這名字好像不太像人類?得想一個人類的名字,人類的……人類的……人類的……可惡想不起來!癒神雙手在頭上亂抓起來。

 

「……你該不會有頭蝨吧?」女孩悄悄退了兩步,用有點畏懼的目光看他。

 

「沒有!」雖然不曉得頭蝨是什麼,但看女孩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好東西,所以癒神立刻否定。

 

「所以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神……神路,我叫神路心葉。」

 

情急之下癒神只好說出自己唯一記得的那個名字,同時病房中的神路打了個好大的噴嚏。

 

**

 

河村綠,十六歲,七月十六日生,喜歡傑尼斯的某個五人偶像團體。她這樣介紹自己,雖然癒神並沒有問,但她就那樣絮絮叨叨地開始訴說自己的點滴。

 

除了姓名年齡生日之外,包括住院已經很久了,包括每天都會出現的好護士和壞護士以及遇見過的奇怪病患和家屬,綠都一一自動述說給癒神聽。

 

女的人類怎麼這麼喜歡講自己的事情啊?神路就不會這樣。癒神用呆滯的眼神看著遠方,完全把綠的話語當作背景音樂忽略掉。

 

「神路!喂!神路!」綠伸手在癒神面前揮一揮。

 

「哇!做什麼啦!」癒神嚇了一跳,趕緊移到遠一點的地方,要是她突然伸手碰自己,那問題可就大了。

 

「你都沒在聽我說話,沒禮貌!」

 

「妳這傢伙怎麼這麼麻煩?愛講就講,聽不聽也是我的自由吧?」癒神煩躁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什麼妳這傢伙,我不是告訴你名字了嗎?就像我叫你一樣,你也得用名字稱呼我,這是禮節!」綠插腰站起,威風凜凜地指著癒神的鼻尖。

 

「誰管你那麼多……」癒神說著就橫躺下來,背對綠呈臥佛姿勢。

 

「護士小姐——!」

 

「好啦!好啦!呃……妳……呃……」癒神連忙坐起身,卻想不起幾分鐘前聽過得那個名字。那是自然,因為他根本沒有心去記。

 

「綠!河村綠!再忘記的話……」

 

「妳就要叫護士小姐來。」癒神自動接了下半句。「河村綠,我記得了。」

 

「這還差不多。」綠滿意地重新坐下來。

 

「妳不用回去嗎?」癒神看著她身上那套水藍色的病人服,從寬寬的袖子裡伸出來的手臂異常白皙,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透出表面,上半多搭的那件針織外套,更襯托她瘦小單薄的肩膀。

 

「不,回去好無聊,什麼也不能做,太安靜了。」綠抬起小小的臉,她的臉頰太過削瘦,顴骨高高突起,也許是因為這樣才顯得兩隻眼睛大的誇張。

 

「安靜?哼,神路……我那個病房倒是吵得很,整天都有人打鼾,像在修馬路似的。」

 

「神路的病房有其他人在啊?真好,我的病房就我一個人。」

 

綠垂著眼睛,露出相當落寞的表情。

 

「我的病房一天到晚有人來,牆壁便當和無聊的高個子,還有中。」癒神想起神路的病房,訪客通常有祥志叔叔、松永以及來工作順便罵人的川原慧。

 

「什麼什麼?什麼牆壁便當和高個子?中又是什麼人?」綠似乎對這個話題很趕興趣,那雙黑色鏡子般的眼睛閃耀起來。

 

癒神於是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解釋這三個人,也許妖怪的角度太過奇特,癒神的形容老是讓綠笑彎了腰。

 

和神路說話通常不是這樣的,神路經常希望癒神閉上嘴,而綠卻好像恨不得癒神永遠說下去似的。

 

「妳還蠻好玩的。」癒神說,雖然態度依舊輕蔑,卻已經沒了方才的那種不悅。

 

「神路也是。」綠抹掉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和神路說話很好玩……我很久沒和這樣和別人說話了。」

 

這句話,好像似曾相識?癒神靜了一會兒,站起身來。

 

「神路?」

 

「我該走了。」這麼久沒出現在神路旁邊,不知道那傢伙怎麼樣了。

 

「神路明天還會來嗎?你明天也來好嗎?我在這裡等你。」

 

「啊?為什麼?」癒神方才對綠產生的那麼一點好感現在又消失了。

 

「如果你不來……。」綠皺起眉頭,壓低了聲音,雖是威脅的話語卻說得好像走投無路的懇求。

 

好像真的應該要聽神路的話遠離這裡才對。癒神無力地垂下了頭。

 

「知道了啦!」

 

於是,癒神有了每日必赴的約會。

 

**

 

「你怎麼可以告訴她我的名字!」神路氣急敗壞地喊,感謝門口床位的大叔還是鼾聲如雷,睡得像死豬。

 

「當下我又想不出別人的名字。」癒神攤開的手掌上躺了幾顆比綠豆還小的結晶,他正一顆一顆拿起來對著光,像在鑑定似地仔細觀察。

 

「這不是重點!萬一她找到這裡來怎麼辦?一看到我的長相馬上就會拆穿啊!」

神路壓住了側腹,剛剛那一喊又讓傷口痛了起來。

 

「放心啦!她又不知道你的房間在哪,況且她也只是約在那裡見面……。」癒神挑出比較滿意的一顆扔進嘴裡,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明天起我不過去就好了。」

 

「哪那麼簡單,她只要隨便問問,就能知道我在哪裡了。」神路把頸子靠在背後的枕頭上,苦惱地嘆了口氣。

 

「是這樣嗎?」

 

「你那什麼事不關己的語氣……。」神路好想用手上這本厚達四百頁的小說砸死癒神。

 

「就算她真的閒到找來這裡好了。」癒神飄到神路眼前,趴在半空中將下巴靠在交握的雙手上,細長的雙眼露出柴郡貓般的奸詐微笑。「你只要隨便說被冒名了,不知道我是誰,她也就可以當作自己被耍了就好,不是嗎?」

 

「你也想想人家的心情,耍人的你可能覺得無所謂,被耍的人很可能就因此感到難過啊!」

 

「放心好了,綠那傢伙不會難過的,她的悲傷早就死了,還佔得心滿滿的。」癒神的身體在空中一翻,改成了仰躺的姿勢,雙手枕在腦後。

 

「綠?」

 

「她的名字,河村綠。」癒神扯了扯嘴角。「那傢伙硬要我記住的。」

 

「你還跟人家互相自我介紹……」神路扶住額頭,覺得問題好像越來越複雜了。「你說那位河村綠……。」

 

神路的話被開門的聲音打斷。

 

「神路,狀況如何?」川原從推車上端下了小托盤,上頭有著一些小藥丸和半滿的水杯。「我剛剛是不是聽見你說到河村小姐?」

 

「啊……那是……。」神路慌張地思考該怎麼解釋一直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為什麼有辦法認識另外一位病人。

 

「如果我沒記錯,河村小姐本來是你們學校的學生,比神路你大一屆吧?神路認識她嗎?」川原問,她的話正好給了神路靈感。

 

「嗯……我聽其他同學提過她,她住院很久了嗎?」好不容易鬆口氣的神路,抬頭一看,癒神已經從空中消失了。

 

「已經快兩年了,可憐的孩子,那樣的情況,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聲音一向很有精神的川原難得像失去了力氣一樣。「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她的家人多來看看她,就算沒有什麼實質幫助,對那孩子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神路光是看著川原的表情,就沒辦法再開口問下去。從某個層面來說,護士是最接近病患的存在,雖然每天都接觸、擔負著照顧的責任,卻經常會有力不從心感覺,面對無法改變的一些現實,她們只能強迫自己成為旁觀者,但是人心卻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完全切割的。

 

河村綠只是一個病患,川原卻分擔了她的悲傷,也許還有更多更多不相干的人的悲傷。

 

川原的胸口飄著水色的紗,護士的傷悲有著朦朧的紋路,像深夜映照在走廊表面的燈光,不知怎地讓人既安心又難過。

 

「說得太多了。」川原收起了剛剛的表情,回復到平時那種氣勢。「待會我再回來收,快把藥吃了!」

 

大部走出病房,川原推著推車走了。

 

「癒神。」神路抬頭望著天花板。

 

「幹嘛?」癒神從一格一格的輕鋼架天花板裡探身出來。

 

「明天也去見她吧!去見河村綠。」

 

「為什麼?」

 

「你還敢問為什麼……?」神路狠狠瞪著癒神。

 

癒神每日的約會,定案。

 

**

 

隔天癒神用非常麻煩的方式慢慢走往那棵大樹,才靠近一些就發現了綠小小的身影。

 

「神路!這裡!我等你好久了!」綠用力揮動著右手,鬆垮垮的病人服袖子像小鳥的翅膀一樣翻飛。

 

「……我來了,然後呢?」癒神一臉不開心,雖然到這裡來是他之前最想做的事情之一,但現在到這裡就得陪在綠旁邊,原本的目的根本就沒辦法達成了。

 

「然後?我們聊天。」綠興高采烈地坐下來,拍了拍身邊的草地。

 

「昨天不是已經講很多了?」癒神不屑地嘖了一聲,選了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

 

「我好高興神路你來了,我在等,神路你就真的來了。」彷彿沒有注意到癒神語氣中的不爽,綠大大伸了個懶腰,笑得滿臉燦爛。

 

「我可是被妳逼來的。」

 

「我知道,但是我好高興。」綠的笑容裡好像混了什麼其他的情緒。「至少我所等待的,有一個到來了,就是神路你。」

 

「除了我妳還約了別人啊?那何必硬要我來呢?」

 

綠收起笑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有人要我等,我一直在等,但是他們一直沒有來找我。」綠把半張臉藏在肘彎裡,憂傷地望著眼前的風景。「一直等待是很累的、很難過的,每天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我除了等待什麼也不能做,除了這裡哪裡也不能去……好像快要被世界遺忘……好像快要……。」

 

「好像快要消失了。」癒神說。

 

綠直起身子,好像被癒神的話刺中了一樣,露出痛苦的表情。

 

「對,好像快要消失了。」綠那對大眼睛裡蓄滿淚水,卻沒有掉下來。

 

癒神舉起自己的手,它看起來輪廓相當清楚,肌膚表面的紋理也很明顯,跟著神路這段日子,是自己存在的最安定的時間。

 

但他還記得,記得那種快要將一切、包括自己統統遺忘,快要從世界上消失的恐懼感。

 

這個煩人的女人類,竟也有和自己相似的感覺。

 

「說話啊,妳不是想說話?」癒神仰躺在草地上,閉上了眼睛。「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以聽妳說話,但我不喜歡別人碰我,所以妳絕對別碰我。」

 

「嗯。」綠細緻的聲音回應。

 

「神路。」

 

「做什麼?」癒神睜開了一眼。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煩耶。」癒神再次閉上眼睛。「綠,河村綠。高興了吧?趕快說妳想說的話吧!不然我又要走了。」

 

即使沒有看向她,癒神卻感覺到綠綻開了笑容。

 

那個午後就在一些瑣事閒談當中流逝而去。

 

之後,癒神每天都來赴約,河村也同樣天天在那棵大樹底下等待癒神到來,大大揮著右手迎接他,和他談一些芝麻綠豆大的生活小事。

 

在她胸口的那顆石頭紋風不動地存在著。癒神越看越覺得刺眼。

 

**

 

「喂,神路,人類什麼時候會哭?」癒神問。

 

「啊?問這做什麼?」神路從筆記本裡抬起頭。

 

「像之前那樣癒化出好傷的無聊高個子和老太婆那樣,人類什麼時候會哭?」

 

「……人家叫做松永,你也別再叫慶子奶奶老太婆。」神路搖頭。

 

「別管那麼多了,先回答我的問題。」

 

「這種事情你不是應該比我清楚嗎?」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反而被神路糗了一記,癒神煩躁地轉過身去。

 

「覺得感動的時候吧?一直想實現的願望實現的時候。」看著癒神反常的反應,神路於是認真地回答。

 

「你送一個能讓人感動的東西去給河村綠。」

 

「啊?」

 

神路完全沒有想到癒神會提出這種要求。

 

「我看她胸口那顆石頭很不順眼,我想弄掉它。」

 

「你也會為別人著想?」

 

「不知道是誰要我每天去見她的?不要也行,我不想再去了。」

 

於是,病床上的神路也有了每日必修的功課。

 

他請松永幫它自己查了一些感人的影片清單,有一些在圖書館就借得到,他請川原帶給河村綠看,川原接過時露出了有些錯愕的表情。

 

「上次妳說……河村的家人都不來看她,我想借她這部影片,多少讓她知道,還有人記著她。」神路眼神閃爍地說出這段準備好的台詞。

 

意外地,那位鐵面無私的「中」小姐,竟然轉身躲到了病房角落擦眼角。

 

「我……我會轉交的。」川原勉強用正常語調說完這句話,卻藏不住肩膀的微顫,她走到門外時停下腳步說:「謝謝你,神路,我想河村小姐一定會很開心。」

 

能夠讓川原小姐如此在意,神路不禁也對河村起了好奇的感覺,不過一來自己還不能下床亂跑,二來自己這個正牌神路要用誰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也是個問題,所以神路還是決定將見面這個環節交給不太可靠,卻出乎意料有恆心的癒神繼續去做。

 

不管怎樣,再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出院了。

 

**

 

神路的影片提供開始到今天已經過了一周,河村綠似乎非常喜歡這樣的禮物交流。

 

「昨天的影片也很好看,謝謝你,神路。」綠微笑著向癒神道謝。

 

「……哼。」癒神瞥了河村胸口的石頭一眼,生氣地轉開了頭。

 

「怎麼了嗎?神路你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

 

「心情不好的人是妳吧!」癒神的口氣相當差。

 

「沒有啊!每天在這裡等你,每天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綠解釋著。

 

「開心?開心?」癒神站起身來,指著綠的胸口大喊。「妳才不開心,因為妳等的根本不是我,妳心裡的難過靠我根本就沒有減輕半點,為什麼不直接找來妳想見的那個人?」

 

「我……我沒辦法……。」綠搖搖頭,小鹿般的眼睛又開始蓄水。

 

「什麼叫做沒辦法?人類就是這樣,動不動就拿沒辦法這三個字來當理由,說穿了還不是因為膽小!」癒神也不明白自己的怒氣所為何來,但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的音量隨著憤怒的指數逐步提高。

 

「不是那樣的,我真的……真的沒辦法去找我想見的人,我只能在這裡等……他要我等的。」綠細瘦的手指揪住了病人服的領口,即使已經熱淚盈眶,那塊灰色的石頭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不曾損壞或移動,連一點裂縫也沒有出現,這景象讓癒神更加的不高興。

 

「妳既然有辦法到這個地方來,為什麼不能去找?除了等待之外妳應該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吧?光只會等待,難怪妳會被遺忘!妳就繼續等吧!等到全世界都忘了妳!我也要走了!我也會忘了妳!」癒神吼完,甩開頭看著遠方。

 

綠的喉中溢出一聲嗚咽。

 

許久,樹下是一片沉默,癒神忍不住回過身時,已經不見河村綠的蹤影。

 

啊,要被神路罵了吧?

 

已經沒有監視的雙眼的現在,癒神卻還是擺動赤裸的雙腳,像人類一樣一步一步走回病房大樓去。

 

等著他的卻是另外一個事實。

 

**

 

癒神和神路一起踏過翠綠的草地,前往那顆大樹下。

 

河村綠蹲在樹影之中,看見癒神的瞬間高興的跳起來,用力揮舞著細瘦的右手臂。

 

「神路!神路!」她紅著雙眼,用難看的扭曲表情笑著。「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和妳約好了。」癒神說,表情帶著少見的憂鬱。「我要妳見一個人。」

 

「誰?」

 

「他。」癒神指了指身邊的神路。

 

「……誰?」綠疑惑地偏了偏頭。

 

正牌神路就站在她的眼前。

 

癒神的表情顯得更加陰鬱了,他望向神路,神路也沉默地搖搖頭。

 

「河村綠……妳是誰?」癒神問。

 

狂風刮過大樹周遭,神路被吹得晃了一晃,但癒神連髮絲都未曾被掀動半分,綠身上那件針織外套也同樣沒有動靜。

 

**

 

昨天癒神回到神路的病房,川原正在神路的床邊啜泣。

 

河村小姐剛剛過世了。川原這麼說。

 

從河村陷入昏迷到現在已經一年多,這種絕望和傷心使她的家人對這裡卻步,到了這幾個月幾乎沒來看過她,只定期繳交住院和看護的費用。

 

播放神路你給的片子,是那間單人病房裡唯一的聲響,河村小姐一定覺得自己沒被遺忘,因為她離開的時候,表情非常的安祥。

 

川原用力擤著鼻涕,鼻頭兩側都紅了。

 

癒神睜大了眼睛聽著這一切。

 

「不可能,我剛剛還在跟她說話,我剛剛……還和她吵了架!」

 

神路同樣充滿了疑惑,他下了床,站在川原的面前。

 

「川原小姐,可以帶我去見見河村嗎?我想向她說聲再見。」

 

川原答應了神路的要求。

 

設置在太平間中的簡易靈堂擺著一張小小的相片,是河村和家人的合照,照片中只有一位年輕女孩,所以很好辨認。

 

神路轉向一旁的癒神。

 

「那不是她,不是。」

 

照片裡的河村綠沒有小鹿般的大眼睛,而是內斂的單眼皮,身材也比癒神知道的河村綠來的高大許多。

 

原來冒名頂替的不只是癒神,大樹下的河村綠同樣不是本尊。

 

**

 

「河村綠……妳是誰?」癒神漠然地問。「妳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神路,你在說什麼?你還在生氣嗎?」綠可憐兮兮地啜泣起來。

 

「妳到底是誰?」癒神提高了聲音,嚇得綠縮了縮肩膀。

 

「不需要……這麼兇吧?」神路勸住癒神,即使在他看來,癒神只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怒吼。

 

我的幻覺看到了另一個幻覺。神路這麼想,覺得一切都非常超乎理解的範圍。

 

「我……我是河村綠……。」

 

「妳不是,真正的河村綠,昨天已經死了。」癒神說。

 

「騙人……我沒死,我在這裡啊!」綠掉下眼淚,她的輪廓從周遭開始變得模糊,像被暈開的水彩。

 

「妳不能離開這裡,不能去找妳想見的人,不是因為妳沒有勇氣。」癒神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是因為妳根本不曉得自己該去哪裡,該去找誰。」

 

「不對……不對……。」綠混亂的搖著頭,現在透過她的身體,已經可以看見後面的樹幹,她的形象越來越透明了。

 

「妳在等待,可是妳根本已經忘了自己在等誰。」癒神前進一步,對上那雙小鹿般驚恐眼神。「是妳遺忘了。」

 

「不要!」綠摀住耳朵尖叫起來,她跌坐在地上,從頭部開始,身體像崩落的沙一點一滴改變了原本的形狀。

 

最後只剩下那顆石頭飄在半空中,癒神伸手接住了它。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有個名字……想要繼續等待……。」那細緻的聲音從石頭裡傳來,傷心地嗚咽著。「如果連等待都忘卻了……我好怕……。」

 

「但妳原先所等待的東西,也許已經不存在了,再怎麼等也不會來了。」癒神說。「就算妳一直這樣冒充別人的身份,去等待不屬於妳的等待,最後也不會有結果的。」

 

「對不起……。」石頭裡傳來的哭泣聲變得更加痛苦了。

 

「所以,妳就等我吧!」

 

「咦?」

 

「我也冒充了別人,我不是神路心葉,我叫做癒神。」癒神對著手心裡的石頭說,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是一個妖怪,神路是我的糖果盒。」

 

身邊的神路大大翻了個白眼。

 

「癒神……?」石頭裡的綠好像還沒辦法釐清頭緒。

 

「我不能找回妳的名字,我也找不到妳等待的人,但我可以成為你的下一個等待。」

 

癒神掌心中的石頭周圍泛起微微的光。

 

「所以妳就等我吧!在這裡等我,雖然我自己找不到路,但每天神路都會帶我來,他最雞婆最喜歡這種事情了。」癒神壞壞地笑了笑。

 

「與其繼續等待妳已經遺忘的人,不如就等我這個妖怪。」癒神雙手捧住了那小小的石頭。「妳的等待不會再落空了,我會記得妳,妳就是我認識的河村綠。」

 

像煙火一樣,那顆石頭猛地爆裂開來,細小的灰塵飄散在周圍的空氣裡。

 

在那層光霧般的灰裡,有一雙小鹿般的眼睛一閃而過,有著欣慰的弧度。

 

「癒神,謝謝。」

 

那是樹下的河村綠最後的聲音。

 

**

 

出院後的神路終於能自己上學了,這天他早早出了門,踏上往車站的路途。

 

癒神走在他的身邊,肩併著肩,像人類一樣一步步向前踏著。

 

不像以往一樣聒噪的癒神,讓神路有些擔心。

 

「癒神。」

 

「嗯?」

 

「你還介意她的事情嗎?」神路小心翼翼地問。

 

「啊?誰啊?」癒神轉過頭,兩邊臉頰鼓鼓像黃金鼠似的,說有多蠢就有多蠢。

 

原來已經忘了啊!神路無力地垂下肩膀,同時也鬆了一口氣。癒神的記憶力只用在吃和記新詞來損自己,也許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沒事。」神路拉緊背包,大步向前走去。

 

「神路!」癒神突然喊住了他。

 

神路回過頭,赤腳的妖怪難得露出了認真的表情。

 

「醫院是個好地方沒錯,但是別再進去了。」癒神說。「像石頭一樣的悲傷……原來就是沒有結果的等待,一點也不好吃,一點也不。」

 

「癒神。」

 

「嗯?」

 

「還記得她的名字嗎?」

 

「……綠。」

 

癒神說,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好像那裡頭還躺著一顆堅硬的灰色石頭。

 

「如果她還活著……。」神路的話說到一半,就被癒神打斷。

 

「那一定會變得很好吃。」癒神握緊了手。「真可惜。」

 

「嗯,真可惜。」神路附和,他們在安靜的道路中央佇立了一會兒,神路再度轉身跨出步伐。「走吧。」

 

「嗯。」癒神飄上了電線杆,腳尖輕盈地點過那細細綿延的黑線。

 

癒神,謝謝。

 

妖怪的身後彷彿又傳來樹下的河村綠最後的聲音。

 

-癒神2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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