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癒神(2

 

癒神靠在窗邊,藉著從窗簾縫隙中央透入的模糊月光,看著地上那團毛毯蜷曲成一個巨大的蛹,神路的臉從頂端露出了一些。明明是寒冷的春夜,他的額上卻滿滿覆蓋著細小的汗珠形成的霧。

 

神路清秀的眉毛皺的死緊,放在臉頰邊的拳頭也同樣僵硬地絞著。他現在的樣子,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根本不像是『睡眠』這兩個字所應代表的安穩狀態,如果要形容,還比較像是正因重病折磨而意識不清的樣子。

 

癒神跟在神路身邊已經一年,所以也看了一年份的神路睡眠情況,無論白天發生過怎樣的事情、遇見過怎樣的人或者去過什麼地方,等到夜幕低垂,這少年進入夢境之後,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都不會有絲毫的改變。惡夢、囈語、顫抖、冷汗……每一晚都是這個樣子。有時嚴重些,有時輕微些,但從來沒有停止過。

 

在這裡神路能有自己的房間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有人和他同睡的話,神路大概早就被五花大綁送進醫院檢查了。畢竟,一個孩子幾年來每天都被夢魘纏身,等到早上用那種枯槁的表情醒來,花一些時間平靜之後,便若無其事地開始打理自己準備上學,好像他在身體的哪裡安裝了一個切換的開關,可以瞬間轉換成旁人所需要看見的正常人模式,這樣的行為太過於難以置信,而且也太過於詭異。

 

時間對癒神來說其實不具有太大的意義,最多只是表示兩次進食之間的間隔長短,在遇見神路之前是如此,遇見神路之後的現在也沒有什麼大幅度的改變。

只是偶爾,偶爾會有一點漫長的感覺,在神路閉上眼睛陷入熟睡、直到天明時分他從混亂的夢境之中掙扎浮起,帶著滿身疲憊醒來的那時,癒神會覺得有些難熬。

 

從前他總是到處晃盪,穿過身邊建築和街道模糊的形體,尋找一些淺薄悲傷的碎片來打發時間;不然就只盯著色彩紛亂的世界什麼也不想,可能無聊的份量早就多到令他麻痺,因此從未造成他的困擾。但是基於某種連癒神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他沒有選擇這麼做,而是整夜待在神路的身邊,讓自己融入房間裡的黑暗,靜默地凝視著神路平時隱藏得極好、完全不為人知的痛楚。

 

聽他嘶啞而模糊的囈語,那些缺乏組織和條理的語詞,並沒有辦法讓癒神整理出什麼故事來,只能隱約感覺到神路就像被困在繭中的小蟲,被一份理由不明的罪惡感密密麻麻包綑其中,即便經過了好多個日升日落、春去秋來,依舊沒有辦法破繭而出。

 

癒神會拿走每個在神路體內形成的悲傷,那都是他多管閒事從別人身上吸收過來的垃圾。嗯,垃圾。人類應該是這麼形容的沒錯吧?對誰都沒有益處,任誰都討厭的、不想要的東西,就叫做垃圾。神路非常討厭癒神用這一類的話來稱呼別人心裡的傷痛,他說這樣很失禮,不過看在癒神的眼裡,人類被那些無謂的情感糾葛壓垮了心靈,受到傷害,既不能痊癒也不能放下,最後在吞噬了自己同時,也順帶毀滅掉別人,這樣的東西不叫做垃圾,還能叫什麼?

 

眼前正積存在神路胸口正中央的那一團闇影,有著令人不舒服的深沈顏色,既灰暗又濃稠,像是卡在漆黑下水道中進退不得的淤泥死水。那是神路前兩天從另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人身上接收的黑暗。

 

那就是「刃化」的悲傷,癒神眼角跳了跳。他想起一年前,因為神路的一句話,不幸的自己必須吃下了一個女孩身體裡形成的相同東西,那味道……要是人類曾經發明比「噁心」更強烈一萬倍的詞語就好形容了。如果癒神像人類吃到不乾淨的東西時一樣,也會彎腰張嘴抽搐著身體嘔吐的話,那東西的滋味一定會讓自己用盡丹田的力氣把胃裡邊所有的一切,伴隨著喉頭低沉的翻攪聲音一口氣噴吐出來。

 

想到這裡,癒神忍不住打個冷顫,趕緊將掌心裡一個正方形的乳白色晶體塞進嘴裡。甜甜的香氣在舌尖上散開來,帶著一股金木犀的香氣,這美好的滋味一下子就消散而去,跟在風中散失的花香,以及孩子似懂非懂的初戀一樣。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小學四年級孩子的戀愛所形成的悲傷。癒神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角。他方才放進自己嘴裡的奇異物體是「癒化」的悲傷,當人們心中的傷痛因為時間或際遇而痊癒,就會形成的物體,從外觀上看起來,它們就像隨處可見的小商店裡面,那種添加了各種食用色素、塑造成各種不同形狀的糖果。

 

那是癒神唯一的食物,也是讓沒有形體的癒神繼續在這個世界裡存在的唯一方法。如果長期沒有進食,癒神和這個世界的關聯會越來越淡薄,對於一切的記憶和自我的意識也會慢慢消失,最後……會邁向怎樣的結局,其實癒神自己也不知道,但本能的對那結局感到害怕,想要逃避,於是進食成了癒神最重要的目標,除此之外,什麼都可以無所謂。

 

至少在遇見神路之前是這個樣子沒錯。

 

讓方才的小零食鎮定了心神之後,癒神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了神路的身上。

 

剛才還凝聚在神路的胸口,紋風不動的那團闇影,現在突然有了動靜。闇影的邊緣像是蛞蝓之類的軟體生物被灑上鹽似的,以紊亂的韻律不斷蠕動。彷彿正在啃噬樹葉的毛蟲,一點一滴的包覆住神路的胸口,顏色也變成令人倍感不適的黑綠色。

 

神路的喉中溢出一聲短暫的呻吟,比先前的都要大聲一點,但是透過他身上那條被子厚實的內裡,悶住了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再經過一道牆、兩扇門的阻隔,睡在隔壁房間的祥志叔叔自然也不會有所察覺。連在作惡夢的時候都有辦法壓抑自己的聲音,「壓抑」這樣的事情似乎已經成了神路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走路呼吸一樣自然而不可分割,他將所有的痛苦壓抑在那尚未長成、肋骨線條明晰可見的薄薄胸膛之中,不只是自己的痛苦,還包括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痛苦。

 

開始了。

 

癒神盤起雙腿,看著那不可思議的變化在神路的體內進行。

 

原先以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在神路的胸口蔓延開來的闇影,開始在中央破開了一個小孔,有一小束光芒從那針孔般的小孔之中穿透出來。那光是溫暖的鵝黃色,如此明亮卻又不使人目眩。很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晚,在認不清東南西北的寂靜海面上,雙眼突然捕捉到的燈塔光線,令人心碎 、也令人心安。

 

以小孔的周圍為開端,闇影的顏色漸漸轉淡,深色的部份就如同融化的巧克力一般,漸漸被光奪走了原先佔據的位置,從洞中透出的光束變得更強烈而張狂,飄往遠處後散成了柔和的曲線,彷彿一道光的輕紗晃盪在夜幕之中。就像相互呼應似的,從闇影的表層接二連三的出現相同的小孔,同時也有更多的光束從其中穿透出來,房間裡被神路體內散發出來的光所充斥,照亮了四周的物品。隨著破洞的擴大,幾個小光束漸漸彼此融合,形成更加巨大的光柱,闇影承受著這些接連不斷的攻擊,只剩下邊緣的幾段碎片仍在苟延殘喘的蠢動著,不久就完完全全在那光的照耀之下消失了蹤影。

 

完成了任務的溫暖光芒,漸漸朝著四周散開,宛如緩緩下沉的落日,一點一點的從視線當中離去,最後留在空氣中的只有沙塵般的細小光粒,它們同樣以緩慢的速度消失,許多迷你的流星安靜的蒸發在房間裡。

 

神路的的額角上仍掛著汗珠,表情也沒有完全放鬆下來,但是現在的臉色卻比先前好的多了。他皺著眉頭,翻過身,從雙唇間細小的縫隙裡出現了一句有如蚊鳴的低語:「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

 

在神路的夢話語錄裡頭,這句話的出現頻率非常的高,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得到,只可惜在這句子的前後從來就沒有接上其他的線索,不管癒神聽了多少次,都一樣無法窺見藏在神路腦子裡的「某個事件」。

 

想當然耳,癒神曾經針對這個部份開口問過神路一次,就那麼一次。一向被癒神煩得頭昏腦脹卻束手無策的他,在那個時候卻拿出了前所未見的強硬態度,想也不想的將癒神的疑問原原本本的扔掉,還加上了毫無商量餘地的條件。條件的內容雖然聽上去幼稚的可以,不過神路的眼神和態度卻是嚇死「神」的認真。

 

於是癒神沒再問過,雖然好奇心與日俱增,但是要拿世界上唯一一個能看的見自己、和自己溝通交流的頂級稀有人類來交換,還是太不划算了。

 

癒神橫躺到神路的身邊,盯著他的臉,偶爾將視線轉向神路的胸口。癒神伸出手,指尖貼近神路的衣領,接觸時沒有任何阻力,他的手就那樣慢慢穿過神路的衣服、鎖骨和胸口,好像眼前的少年只是透過3D立體眼鏡看見的虛幻影像。但是事實上的情況正好相反,這房間、這床舖、枕頭棉被和躺在上面的少年神路都是確確實實存在著的,只有癒神不是。

 

癒神看了神路胸口新形成的癒化悲傷,雖然藏在裡頭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散發出來的氣息和外觀確實不錯。他忍住想現在把它就拿出來,放進嘴裡頭大嚼的欲望,慢慢將手從神路的胸口之中抽離。

 

這當中,神路依舊維持著身體蜷縮的姿勢,不算愉快的睡臉也沒有什麼變化,證明方才癒神那樣的舉動並沒有帶來任何的傷害,甚至也沒有帶來任何一點感覺。

 

不存在卻存在的的自己。

 

癒神看著自己的手心,上頭的掌紋清晰可見。這段日子以來,跟在神路身邊可說是不愁吃穿,這傢伙好像天生有種吸引糟糕事物的才能,走到哪裡都能夠遇上已經刃化、正在刃化或者即將刃化的悲傷,再加上神路那種不知道該說是慈悲還是雞婆,不自量力的多管閒事性格,以及能夠將刃化的悲傷再度轉變的謎樣能力,癒神這一年來所吃下的悲傷,無論是量或是質,任何一方面好像都超出了他從前靠自己所獲得的數值……雖然他根本沒有可以回想起來的實際數值,但感覺上就好像是那樣。

 

人類的壽命是很短暫的。

 

癒神這麼想著,握緊了拳頭,用和神路相同的姿勢蜷縮起身體,兩人就像鏡子內外的實體和倒影,只是癒神仍然比神路高出一些。

 

所以神路,趕快醒過來吧……在你停止呼吸之前,我想盡量和你多說一些話,多感覺一下和世界的關聯,直到你消失,直到我再也找不到具有價值的癒化悲傷,直到我迎向那個未知卻依然令人無比恐懼的終點為止。

 

癒神閉上雙眼,盯著眼瞼內側的黑暗,沒有任何睡意,他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睡眠,走路不需要轉彎,說話也不用控制音量在意內容……啊,這部份現在是暫時需要控制一下。

 

神路枕邊的鬧鐘秒針一下接著一下,彈動著微小的角度,而遠方的群山仍然在深夜之中靜靜沉睡,等待破曉的微白為它們描繪出模糊的輪廓。

 

(一)100%光明面製成

 

神路走進房間裡頭,剛洗完臉的皮膚感覺有些緊繃,額角不慎被潑濕的髮稍還帶著沈重的水氣,垂落在他的眉角。

 

頭髮好像又長了,過兩天放假去剪吧。神路想著,撥開有些扎眼的髮絲,打開衣櫥準備換上學校的制服。

 

「喂,那個給我吧?早餐時間到了。」癒神從衣櫥邊的牆裡伸出頭來,請注意,牆上並沒有任何的機關,這個看起來頂多二十來歲的男人所做的動作,就算集合世界上所有魔術師的智慧,也無法看穿破綻,是貨真價實的穿牆術。

 

一般來說,看到如此超現實的景象在眼前發生,任何人都應該會瞬間往後飛躍一公尺,並且發出比平常聲調高上兩個八度的驚叫聲音,但是神路只淡淡地掃了那顆像是鑲嵌在牆上的裝飾燈泡一般的頭顱,不疾不徐的從有些空曠的衣櫥之中拿出掛在植絨衣架上的制服。

 

「早餐時間?你根本就不需要照三餐時間吃東西吧?」將兩個衣架掛在衣櫥門板的掛勾上,神路動手解起了睡衣的鈕扣。前陣子母親為他新購寄來的睡衣刻意挑了比較大的尺寸,但是才不過幾個月,就變得比較合身,褲管也不需要捲起兩次,青少年的成長期真是夠囂張的。

 

「都跟你生活在一起這麼久了,我也培養出一些人類的習慣,很符合常理吧?」癒神薄薄的唇角向兩側大大地咧開,像極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欠揍的柴郡貓。「快點,我可是等了一整晚,你這樣太沒禮貌了吧?」

 

癒神從牆裡走出來,以一種極為傾斜的角度斜睨著神路,像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國王。只是他那穿著樸素單調的白上衣黑長褲,一頭長度遮眼、自由奔放的微捲亂髮,再加上底下那一雙光裸的赤腳的打扮,不但跟王者氣質絲毫連不上關係,反而大大替他增添了欠揍的指數。

 

「啥?」神路用力抖了抖剛脫下的睡衣,撫平了些許經過一夜睡眠擠壓出來的皺摺,然後掛到另一個衣架上面。「跟人討東西還一副別人欠你的樣子,你腦子裡面裝的究竟是哪個星球的禮儀常識?」

 

「地球啊!不然這裡難道是火星嗎?神路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啊?」從鼻腔裡竄出一聲哼笑,癒神挑高的眉毛充滿了瞧不起人的調侃。

 

我為什麼老是要跟這個傢伙做這種一半合乎邏輯、一半天馬行空,毫無正確交點的對談呢?神路垂眼嘆了口氣,把扣好的上衣下擺好好塞進了褲腰裡頭。

 

那頭的癒神還沒完沒了的嘲笑著神路,說他睡到連自己住在什麼星球都搞不清楚了。一副自己多麼聰明理解力多麼卓越,對這人類世界比身邊的正牌人類更具有常識而洋洋自得。

 

……問星球那個部份是在諷刺你才這麼說的啦!

 

神路在心中無聲的大喊,因為他明白就算加以說明,這個失禮又厚臉皮,偏偏又對自我感覺無敵良好的妖怪也只會毫無顧慮的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解讀。

 

門板上傳來兩聲扣響,祥志叔叔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時間差不多了。」在這一年當中,祥志叔叔簡短的話語絲毫沒有拉長的跡象,不過開口的次數倒是變得多了一些,對神路的學校生活也會多問一些,不過向來都是聽一聽神路的敘述,點點頭就算了,很少多給什麼建議或限制,就好像一個在下屬上呈的公文上,簡單蓋個「已閱」便完成的隨興上司。

 

「好的,我馬上就來。」一把抓起其他的東西,神路扔下那個聒噪的妖怪,快步走向房門外。

 

味噌湯、兩塊乾煎魚、昨晚剩下的白飯加熱後配上鹹得令人舌頭發軟的醃菜,祥志叔叔的早餐依然簡單,充滿了傳統的香氣,讓清晨惺忪的睡眼在蒸騰的裊裊熱氣之中以一種舒適的速度清醒過來。

 

神路夾起一塊醃菜送進嘴裡,用牙齒咬下時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初時那種非常囂張的鹹味經過擁有著奇特甜香的白米飯調和之後,就能一口氣將胃口打開;味噌湯和乾煎魚也同樣有著男人料理的粗獷感覺,不過吃進嘴裡以後,就能感受到隱藏在其中的細膩滋味。

 

祥志叔叔的料理總是會讓人忍不住多吃兩碗,神路猜想自己能夠健康的長高長壯,多半和這有關。不過更多的原因恐怕是……。

 

神路的視線飄向正盤腿坐在落地窗邊,盯著窗外麻雀一動也不動的癒神。認識了……不對,應該說是被糾纏了一年,這妖怪已經死死的黏在自己的身邊,趕也趕不走。原因就是現在藏在他圓鼓鼓臉頰裡面的那顆糖果,來自人類心中癒化的悲傷。

 

要不是遇見了他,現在我會怎樣呢?

 

少年感覺自己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毫無窒礙的維持著穩定的頻率。

 

因為某種原因,神路和癒神一樣,能夠看見本應無形的悲傷,但和癒神不同的是,他只能夠碰觸那些刃化的悲傷,並且在接觸的同時將它納入自己的體內,就好從他人體內接收了無藥可救的惡疾,用這種替代的方式強制取走對方心中的傷痛。按照常理來說,光是帶著一個那種充滿負面能量的東西,神路的精神就應該在短期之內崩潰,被刃化的悲傷支配,失去理智做出一些恐怖的行為,但又因為某種原因,這樣的情況並沒有發生。

 

不可逆的刃化過程,卻在神路的體內以一種謎樣的方式被重新塑造,成為癒化的悲傷,神路看不見自己體內的變化,也無法取出它們,於是那些悲傷長期以來就像什麼良性的腫瘤一樣,不斷囤積在神路的身體裡,雖然沒有立即性的傷害,但是也逐漸的影響到神路的健康。就在他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那些悲傷的重量,瀕臨毀壞之際,這個被稱為神的妖怪解救了他。

 

基於好奇、基於食慾、基於神路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和癒神交談的存在等種種理由,他們建築起一種特殊的平衡關係,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夥伴,嚴格來講還比較像是海葵和小丑魚那種互惠但不帶情感的關係。

 

癒神的身體在神路眼中看得非常清楚,但是光線會穿過他的身體,不留下任何陰影,流動的風也不會帶動他身上的衣物或髮稍,就像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幻覺。初昇的太陽照亮屋裡懸浮的灰塵,那些細小的粒子亮閃閃的,像初冬新降的粉雪,緩慢的從空中降落下來,被癒神的身體包圍起來,那一小方空間宛如一顆作工精細的人形飄雪球。

 

「怎麼了嗎?」祥志叔叔的聲音從桌子的對面傳來,神路回過神,發現祥志叔叔正順著自己的視線,向落地窗旁癒神所在的位置看去,心頭掠過一陣緊張。

 

「沒什麼,只是覺得今天天氣很棒。」神路低下頭又挖了兩口飯,他說謊的時候總是沒辦法看著對方的眼睛。

 

「嗯,確實越來越熱了。」祥志叔叔點頭,繼續吃起飯來。他身後的癒神在此時望向神路,大大的咧開了嘴笑,柴郡貓的欠揍笑容。

 

怕什麼,笨蛋,只有你能看見而已。

 

癒神的表情裡寫著這句無聲的話語。

 

**

 

「我出門了。」關上門前,神路對著正搖搖晃晃準備回房補眠的祥志叔叔喊,他只背對著玄關揮揮手代替回應。

 

比一般的學生更早一些出門的神路,在踏出戶外的瞬間就感受到一陣令人發顫的涼意,即使是接近初夏的現在,清晨的氣溫仍舊很低,特別是四周都是農田、建築物不多的這個區域,少了鋼筋水泥的吸熱作用,入夜後所有的暖意都會毫不保留的離開地面。

 

順利從國中畢業之後,原本父母曾和神路討論過是否要回到雙親所居住的城市,就讀那裡的高中,但神路婉轉的表達了想留在這裡繼續升學的意願,要讓父親接受這個選擇並不難,母親這邊才是問題所在,畢竟想和孩子共同生活、就近照顧孩子的心情,是天下所有身為人母者的天性。取得父親的諒解,加上祥志叔叔的協助,三個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最後才說服了滿臉寂寞的母親。

 

在車站裡送走滿眼淚光的母親時,神路也感到萬分的罪惡,但除了再三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請放心之類沒有太大作用的安慰話以外,神路對母親胸中的悲傷卻束手無策。

 

那不是他所能取走的、充滿惡意的悲傷。

 

母親的悲傷是溫柔的純白色。

 

好不容易看見車站的時鐘出現在眼前,太陽的角度已經高過了建築物的頂端,橘黃色的光線開始烘烤著柏油路面,剛出門時的寒意被驅趕的不見蹤影。神路掏出口袋裡的月票,和身邊許多穿著相同制服的學生一起走進車站,不過沒有任何人和他攀談。

 

高中生活才開始沒多久,神路卻依舊維持著國中時期的交友狀態──接近一片空白。

 

三五個男孩進了月台之後圍在一起笑鬧,遠一些的排隊線後也有抓著單字卡或參考書互相討論的學生,神路望著這些人,用一種放鬆又寂寞的表情觀察他們的互動。這所高中的組成來自於分散在週遭城鎮的國中畢業生,大部分的人彼此是互不相識,雖然神路也曾見過幾個國中時的同校同學,但是畢業前發生的那些風雨讓他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和神路交流。

 

小倉同學不知道怎麼樣了?神路想起千佐繪,他轉學到這裡來之後第一個朋友,也是第一個向他告白還奪走了他初吻的女孩子。畢業後曾收到她的明信片,就那麼一次,她告訴神路自己開始養狗了。

 

能夠准許千佐繪和妹妹萬里繪飼養寵物,現在照顧她們倆的人應該不是什麼刻薄的人才是,神路這麼想。

 

「呸!淡的要命!真是難吃!」癒神突如其來的大喊讓神路猛然回過神,肩膀抖了一抖,幸好他所站的位置正好在月台中央的柱子邊,因此沒有被人看見。無緣無故做出這麼大的驚嚇反應,除非神路站著睡著,還能熟睡到做惡夢的地步才有可能。

 

「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突然在我旁邊大喊。」神路從書包裡抽出課本,假裝專心的低聲讀著裡頭密密麻麻印著的文章。這是沒有手機能夠假裝在和人對話的神路,為了能適時開口阻止癒神做出太過讓自己分心焦躁的舉動,才勉強想出來的應對方法。

 

「又沒人聽得到,呸!呸!呸!噁──!難吃死了!」誇張的發出反胃聲音的癒神伸長了舌頭,不過沒有真的吐出什麼東西來。

 

「自己愛吃就不要大呼小叫的,別人聽不到我聽得到啊!」神路把課本又往臉部拉近了些,遮住自己的嘴,盡量放輕聲音開口,即使在他心中想使用的音量其實比這大上十倍。

 

「噁──!」就像進入惡魔期的幼稚園小孩一樣,一聽神路說聽得見自己的聲音,癒神就更發出了響亮的嘔吐聲。

 

「你……!」神路的眉毛跳了兩跳,從課本上面惡狠狠的瞪著正掐著自己的脖子在半空中翻滾,好像剛喝了什麼腐蝕性毒藥的誇張演技。

 

這好像是昨天晚上的推理殺人劇場中,配角喝了下毒後的紅酒之後做出的動作。這個傢伙又從電視上學了奇怪的東西,每次學了就整天表演給神路看,神路真的好希望這世界上只有專拍漂亮風景的頻道。

 

「臨死的訊息……」癒神伸出手指,做出沾取了某種液體的動作,抖著指尖比畫著。「電車……門……要關了……」

 

神路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抬頭向前看,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已經全上了車,只剩下自己還突兀的在排隊線的尾端傻站著。

 

「慘了!」神路趕緊將手中的課本塞進書包裡,在發車的響鈴開始前三步併作兩步跳上了眼前的車廂,車門關上時還險些夾住他的腳踝。

 

「哈哈,安全上壘!SAFE!」張開手臂往身體兩側一揮,癒神的白袖子從某些人的頭部中央切過,看來最近他連棒球都看了。

 

SAFE你個頭!神路瞇起眼睛,有種破口大罵的衝動,無奈週遭擁擠的人群讓他無法妄動,只能深深呼吸逼自己注意窗外流動的景色,不去理會在半空中做起了投球動作的癒神。

 

假如欠揍也是奧運的競技項目之一的話,癒神鐵定能拿金牌。

 

好不容易抵達了學校,這所高中雖然比不上大城市的規模,但是整合了數所國中的畢業生仍然有相當的人數,約五米寬的校門完全敞開,仍然沒辦法將上學的人潮很快吞入,牽著自行車和步行的學生像從用漏斗倒進罐子裡的米粒一樣,陸陸續續進入了校庭。

 

「神路早!今天看起來好像也不太有精神啊!」有個人用力的從背後拍了神路一下,過猛的力道不但讓呼吸一滯,腳步也跟著搖晃而差點失去平衡。

 

「松永同學……早安。」神路拍拍胸口順順氣,還沒回過頭就已經叫出了身後那個人的名字,這並沒有什麼困難的技巧,而是在經過一個月之後,還會主動和神路打招呼的也只有這麼一位同班同學了。

 

怎麼又是這個人,呿!」癒神皺了皺眉頭,翻身就消失到人群裡去,尋找他今日的零食。

 

非常容易感到苦悶,卻又非常容易感到滿足的青春期高中生,內心的傷痛不但來得快,癒化的也快。介於孩子和大人之間那尚未完全混雜的純粹心靈中產生的結晶雖然滋味強烈,卻稍縱即逝。對癒神來說是非常適合拿來解悶的小點心。

 

不理想的考試成績、無法開花結果的戀情、家庭的衝突和朋友間的爭吵,任何一個理由都能夠成為悲傷的種子,就像被吸入蚌殼裡的細沙,很快地會被充滿亮澤的物質包覆而成為小小的珍珠。

 

但松永不同。

 

松永整個人就像用光製成的一樣眩目。

 

逼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修長結實的手臂線條,粗而飛揚的眉毛和單眼皮少見的有神瞳孔下頭是骨感明顯的挺直鼻樑和豐潤好看的嘴型。和給人壓迫感的高大體格相反,松永臉上帶著極為爽朗的笑容,爽朗到可以拿去代言牙膏廣告的地步。

 

「我叫做松永直人,如各位所見對體力很有自信,以後希望能在這方面為班級帶來一些助力,期待能和大家好好相處!請多指教!」說完之後,松永又露出一個牙膏廣告般的爽朗笑容。

 

簡潔有力的內容,配上松永誠懇的表情和那種略帶低沉的好聽聲音,松永的人氣在他下台之後就飛躍了好幾倍。

 

神路一面鼓掌,一面目送路過自己身邊走回最後一排自己座位的松永,覺得有些羨慕。

 

因為輪到神路上台時,他只擠得出:「我叫神路,請多指教。」這樣短短一句話便下了台,原本被其他人努力設計出的自我介紹詞炒熱的氣氛一瞬間冷卻下來,連老師都愣了幾秒才帶頭鼓掌,神路在稀稀落落的掌聲中坐回位置上,皺著眉頭忍受站在講桌上面模仿神路自我介紹、然後自己笑得東倒西歪的癒神。同學們看到神路的表情,不約而同的在心裡頭對這位新同學下了相同的註解:『這傢伙鐵定是個難相處的怪人。』

 

神路和松永就連第一印象都像不同星系的星球一樣遙遠,而且不光只是好看的外型,松永連內在都是那麼的磊落而令人心悅。

 

內在尚未成熟的少年們難免有些幼稚的舉動,但是在松永身上卻看不到那些。最明顯的就是對他人的品頭論足,從同學們的外貌穿著到老師們的上課風格,每當有人以過於偏頗的眼光加以抨擊的時候,松永往往是第一個出聲制止的人,光是這一點,神路就覺得松永很了不起,畢竟很多時候,要做正確的事情不是那麼容易,還會給自己惹來額外的敵意,所以選擇視而不見或表示敷衍了事的附和是多數人會採取的方法。

 

那天午餐時間過後,神路走進教室,就發現裡頭正熱鬧著,時機一致的爆笑聲聽起來就像綜藝節目裡常用的罐頭音效似的。

 

班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講桌的附近,坐在講桌上的是同班的山口,有著搞笑藝人一般的表演神經,只不過常拿別人的缺陷做文章這一點讓神路有些反感,即使當事人也跟著笑,並不代表被當作眾人的娛樂是一種享受或榮耀。雖然有一次因為同樣的事情和朋友起了衝突,最後也道了歉,但山口的本性似乎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山口手上拿著一疊淡藍色的紙,後面印有很可愛的花朵圖案,從紙張背面透出的筆跡可以看出寫字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氣,像是下了某種壯士斷腕般的決心,而且滿滿填上了紙裡的每個空間。

 

在滿堂的哄笑聲中,神路瞥見教室後方坐著的女同學川崎,她青著一張臉,雙手在膝蓋上緊緊交握,用力到肩膀都發起抖來,明明還是微寒的天氣,襯衫的領子和背後卻都染上了水漬。

 

山口高聲朗讀著信件的內容,其實裡頭的字句溫婉而內斂,除了深深的傾慕之外還帶著濃厚的感激之情,敘述的是關於松永發現了寄信人心中的憂愁,還花時間傾聽並且給予建議這樣的內容。只不過在山口那種充滿了嘲弄、過度誇飾的裝可愛語氣和為達到笑果而刻意扭曲的表情之下,信件的內容聽起來就像是拙劣的搞笑劇本。

 

眼看著山口就要讀到最後一頁,周遭圍繞的聽眾似乎也迫不期待想要揭開寄信人的真面目,同時川崎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額邊散落的髮絲也被汗水滲透,像蒼白的大理石上密佈的裂痕。同時神路也發現她的胸口透出了濃濃的灰色煙霧,那些混亂的觸手就像什麼軟體生物一樣糾纏她的上半身。

 

「嗯……?有意思。」癒神站在神路的身後這麼說,他的聲音充滿了對接下來發展的高昂興致。「神路,你可別輕舉妄動啊……這東西應該會很好吃的。」

 

但是在癒神話說完之前,神路就已經開始往講台上移動了。

 

「嘖,不是跟你說了不要輕舉妄動嗎?反正那傷無論癒化或刃化,我們終究會替她拿掉的不是嗎?」

 

就算如此,也沒有人必須去承受那些明明就可以避免的傷害。神路的反駁只在心中響起,他儘快繞過了同學們的身旁,來到離講桌最近的位置。

 

「山……山口同學。」神路清了清喉嚨,才讓自己的聲音穿過周遭的雜音傳入山口的耳中。

 

山口回過頭來,看見叫住自己的是班上大部分人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的神路後,臉上的笑容慢慢被疑惑取代,換上一副寫滿了「幹嘛?」兩字的不悅表情。

 

「不要再念了吧?可以嗎?請你……把那封信收起來。」神路盡可能用客氣的語調和用詞,但是說出的話卻依舊惹怒了山口。

 

「啊?你沒看到大家都等著聽完嗎?話說回來,這封信既不是你寫的,也不是寫給你的,你有什麼資格管我?」說完,山口從鼻孔噴出一聲不屑的笑,準備轉頭繼續取悅那群飢渴的觀眾。

 

「不是這樣的……。」神路再度開口,同時他瞥見人群後的川崎,她蒼白的臉上只有蓄滿淚水的眼睛閃著光芒,像是在求救似地望著神路。「做這樣的事情,好像不太恰當,所以……請把信……」

 

神路的話語被一塊飛來的板擦打斷,山口抓起擺在講桌上的板擦扔到了神路的身上,他的制服胸前染上了鮮黃色和粉紅色的粉筆灰,上節課是愛用彩色粉筆的歷史老師的課。

 

「閉上嘴聽完吧!怪胎。」山口咧嘴一笑,轉頭順便模仿了神路被板擦擊中時的驚跳動作,當然還加上誇大十倍的扭曲表情,再次逗笑了眼前的同學後,他才舉起手上的信紙繼續朗讀。

 

只能硬搶了。神路這麼想著,但是山口的朋友卻很有默契地擋住了他的周圍,伸手把神路推往圈外。

 

「如果松永同學讀完這封信,不麻煩的話,請抽空給我一個答案……」山口的朗讀生突然在這一刻停止,一條結實的長手臂從上空輕鬆地飛越山口同學的包圍網,迅速地抽掉了他手中的那疊信紙。

 

所有人回過頭時,那個身材高人一等的收信人就站在黑板前面,很難得的沒有掛著笑容,而是一副嚴肅的表情。

 

「松永……。」山口一時間愣住了,隨即露出討好的笑容。「怎麼了?不過就是開個玩笑嘛?你生氣了嗎?」

 

「……信是寫給誰的?」松永平淡地問。

 

「給你的啊!我看見有人把這個放進你抽屜,所以……。」

 

「既然是給我的,你有什麼權利拿?」松永打斷了山口的話。

 

「就是好奇看看,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山口的臉頰開始跳動,有些尷尬地扭動著肩膀。

 

「你的好奇還真是有品格。」

 

「喂……不用說成這樣嘛,你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誰嗎?可不是什麼和松永你相稱的美女喔!她是……。」像是要將賭注放在揭露寄信人是誰的這個爆點上,山口再度露出那種不懷好意的笑容,只不過這次他的話依舊沒有說完。

 

「現在你又是戀愛專家懂得幫人挑合適的對象了?我什麼時候拜託過你幫我篩選交往的女孩?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誰和我相稱?」松永的語氣還是一樣平淡,不過山口的臉色卻漸漸變得和之前台下的川崎一樣白。

 

「松永……我只是開開玩笑嘛……」到了這個地步,山口還想用輕鬆的態度來帶過這個話題。

 

「嗯,但我不是開玩笑的,如果你還是認為這樣的行為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我希望今後你不要和我有任何同班同學以上的關係。」說完,松永將那封信小心地收好,大步走出了教室。

 

周遭的人群像退潮一樣離開了講桌邊,就連山口的朋友們也一樣。留下錯愕的山口和吃驚的神路。

 

神路沒有看過松永生氣,當別人拿他開玩笑,說了比較過份的話或者在某些事情上多少讓松永吃虧,松永一向都不會計較,總是乾脆地為別人解決問題,也很大方地接受對方的道歉,即使不是那麼誠心誠意。

 

但是這次卻不一樣,神路也是第一次聽見那麼正式的絕交宣言,一瞬間自己像是參加了某個國家的斷交宣佈記者會一樣。

 

那之後,聽說松永私下約了川崎談話,內容沒有人曉得。但是川崎第二天紅著眼睛來上課,臉上卻充滿了自信的神采,她比之前更認真上課,而且經常和松永聊天,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尷尬和隔閡。原先不是很起眼的川崎在事件過後多了幾位朋友,看起來比先前過得更加自在而且快樂多了。

 

反而原本在班上頗有人緣的山口就像被人從陽台推下一樣,說什麼都沒人答理,一個人晃晃悠悠了好幾天,甚至開始有人打落水狗,對他做出一些「打抱不平」的懲罰。

 

某個層面來看似乎是罪有應得,但是神路對於這樣的做法不是很贊同。如果一開始就覺得山口所做的是錯的,為什麼當時沒有制止?而是等到他落到了現在的處境才去給予所謂的道德譴責?

 

神路看見獨自搬運全班用的教具的山口被人撞倒,孤單單地蹲著收拾滿地的東西時,他的胸口也伸出了混亂舞動的灰色觸手。

 

「喂……你……唉。」癒神看見神路向前走,連碎念都懶了。

 

神路來到山口身邊,看見了神路鞋尖的山口抬起頭,兩眼底下有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從這個角度看他的臉,再對照之前那個在台上搞笑的活潑模樣,真的有天壤之別。

 

「啊……你……。」看來山口還是沒有記住神路的名字,不過這時他卻是用充滿戒備的眼神,看著當時被自己用板擦丟過的班級怪胎。

 

神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蹲下來幫山口整理東西。

 

山口抿著唇,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兩個人把東西收拾了差不多的時候,又有人經過刻意踢翻了箱子,留下一串竊笑奔過了走廊的轉角,教室裡探頭出來的人、站在路邊聊天的人,大家都用一副幸災樂禍、罪有應得的眼神默默看著。

 

神路輕嘆口氣,扶正了那個被踢翻的紙箱,再次重新收拾起來,不過山口卻沒有動手。他的拳頭緊握,抵在地面顫抖,緊緊皺著眉頭強忍雙眼中的淚水。神路很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怎麼去安慰這個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的同班同學。

 

山口胸中的灰霧又擴大了一層。

 

另一雙鞋尖停在了神路和山口的身側,同時走廊上的雜音一瞬間靜止下來。

 

蹲著抬頭看,松永更是高得像座鐵塔,嚴肅的表情也更給人壓迫感。山口露出一瞬間的怯懦,然後賭氣地開始用力把地上的東西扔進箱裡。

 

「想笑就盡管笑吧!」山口說著,在肩頭上一抹,看起來像是在擦額角的汗,但是從神路的角度可以看見他也同時擦掉了滑向顴骨的眼淚。

 

「我不覺得好笑。」松永的語氣一樣平淡,但是聽起來卻沒有上次那麼的僵硬。他高大的身體彎曲,和神路他們一起蹲了下來,一雙大手跟著整理起地上散落的教具,三雙手沒兩下就把東西收完了。

 

「來。」松永輕鬆地把沈重的紙箱各交了一個到神路和山口的手上,然後自己也搬起一個。「走吧,不然待會就要上課了。」

 

三個人離開眾目睽睽的走廊。

 

前往儲藏室的途中,松永一直走在最前面,跟在中間的山口咬著臉頰內側,好像想說些什麼卻又不敢開口,他胸口的觸手現在緩慢地揮舞著,像是擺蕩在風中的樹木細枝。

 

「松永,我……。」山口下定決心,掙扎著開了口,但是當松永停下腳步回頭時,他的話語又再度哽在了喉頭。

 

「你向川崎道歉了吧?」松永接著說。「她剛剛告訴我了。」

 

山口咬緊了下唇,紅著眼眶點點頭。

 

「那就沒事了。」松永空出一隻手,用力拍了拍山口的背,他胸口的那陣灰霧好像在這一拍這下被擊散了,發出淺淺的藍色光芒。

 

「哈,還不賴嘛,好像電視裡的熱血友情橋段。」癒神伸手一撈,正好從山口胸中抓出那個癒化的悲傷,迫不及待地扔進嘴裡吮吸起來。

 

明明就是這麼美好的畫面,給癒神這麼一句話一個動作,什麼氣氛都沒了。神路暗暗嘆了口氣,轉過視線之後才發現松永正看著自己。

 

用一種帶著隱隱的賞識的眼光。

 

那之後,松永和神路之間的交流就莫名地增加了次數。

 

山口在松永的協助之下重新融入了班級,而神路再度順利成為教室中的孤島,和其他人的互動僅僅限於傳考卷、交接班級日誌之類的必要雜用而已。習慣了這種狀態的神路對於留下高中美好回憶並沒有太多期待,也因此當松永第三次主動過來攀談的時候,那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就浮上了神路的心頭。

 

「神路,下個週末大家要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吧?」輕易地從一票黑壓壓的人頭上方轉過身看神路的松永這麼說著,旁邊的同學看看神路再看看松永,紛紛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畢竟連團體中的游離份子都稱不上的神路,突然接到團體中心人物的親自邀約,實在是一件不太自然的事情。

 

「這……。」神路很快地掃過了松永周圍其他人的表情,垂下眼思考著該用什麼詞來拒絕比較好。

 

「神路應該不太想參加這種活動吧?」

 

「嗯,他一向獨來獨往,我們這麼吵,可能不太適合。」

 

「搞不好他會覺得很困擾呢!」

 

雖然每一句話的出發點好像都是站在神路的立場思考,但其實不難發現話裡帶有濃濃的排拒意味。

 

「我並不覺得大家很吵,也不覺得困擾,不過週末我有點事情……」神路連忙否定那些毫無來由的推測,一面收拾著東西一面說著。

 

「那就沒辦法了。」

 

「真可惜。」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就算不抬起頭,神路也知道同學們的表情都鬆了一口氣,快樂的好友出遊,當然沒人希望其中混雜陌生的異物,惋惜的語氣只是為了給開口邀約的松永面子。

 

神路沒再開口,只是低著頭把不斷把桌上的東西塞進包包裡,直到原本緊貼自己上半身的陽光被另一道巨大的陰影截斷,他才抬頭去看眼前的松永,這麼近的距離之下,神路得把脖子拉直才能看見他整個臉。

 

「真的沒辦法一起出來玩嗎?那天不會耽誤很久的,看場電影再找個地方聊天的話,頂多三個小時,神路也一起來嘛?」松永的態度相當誠懇,似乎真的很希望神路參與這次的團體活動,一點也不像因為客套所以隨口說說的樣子。

 

「抱歉……。」神路幾乎想開口答應,但是想到其他同學的感受,還是決定維持原本的回應。

 

松永沉默了一會兒,大大的手掌用力拍拍神路的肩膀,拍的他整個人都跟著晃了兩下。

 

「那好吧!下次有空再約你!」松永走回那票同學中央,一群人邊走邊討論起該看哪一部電影,快走出教室門口時松永回過頭,用充滿朝氣的語氣對神路喊:「再見了!神路!」

 

神路扯著嘴角尷尬地揮揮手,還在教室裡的同學都將不解的眼神投向神路身上,心想這陰沉的怪人怎麼會和班上的人氣王這麼熟稔?

 

將充滿了私語的教室拋在身後,神路背起了書包離開。

 

「什麼嘛,好無聊的一群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神路身後的癒神百般無聊地咂著嘴,神路忍不住扯扯嘴角,他明白癒神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隔著幾公尺的距離,松永被許多人包圍的身影和神路的形單影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個圈子裡的人胸口都是一片澄淨,看不見任何陰暗的顏色,也許十幾歲的學生就該是這樣無憂無慮的樣子才對。

 

他們走出學校門口,外頭是一條筆直的聯外道路,平整的柏油路劃出一條灰色的粗線,兩側的磚造花壇裡種著半人高的小樹。學校圍牆以外的這一大片土地似乎打算規劃成未來的擴建用地,只不過何時動工沒人曉得,目前都還只是荒蕪的狀態,到處長著短短的雜草,還擺著一些不知道作用為何的貨櫃。

 

神路盤算著下一班電車的到站時間,正打算加快腳步趕趕路的時候,卻發現松永那群人似乎起了一些小騷動。

 

「別管了啦!」

 

「那種事情很常見的。」

 

「就算插手也只會惹上麻煩,算了吧!」

 

幾個同學七手八腳拉著松永的手臂,好像想要制止他到哪裡去。

 

「不行,你們去找老師來,我先過去。」松永又露出非常陽光的廣告笑容,輕鬆掙脫了那些手指,邁開長長的步伐往道路邊緣移動,就像跨進浴缸一樣越過了磚造的花壇。

 

神路朝松永前進的方向遠望,在那幾個閒置的貨櫃旁邊,六七個染著頭髮、穿了耳洞的學生手搭著另一個學生的肩膀,半押半推地帶著他往貨櫃遮蔽的暗處去。

 

那個戴著眼鏡的瘦小男生雙手抱著自己的背包,像酒醉的人一樣踩著蹣跚的步伐。其實這是每間學校必然會有的現象,弱肉強食不是出了社會才會面臨的現實,倒楣一點的傢伙會提早很多很多就有這一方面的體驗。

 

「哼,都是一些小渣。」癒神的語氣比方才評論松永他們時帶有更多的不屑。

 

無論是準備勒索人的和將要被勒索的,雙方心裡都帶有淺淺淡淡的灰,神路之前就察覺到這種很奇妙的關聯,帶著傷的人通常會將傷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去,就像潮濕的青苔會不斷的增生擴張,侵蝕所有可以侵蝕的角落。

 

「怎麼辦啦?」

 

其中一個帶著粗框眼鏡的男生說,好像叫做進藤還是遠藤,神路記不得了。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面有難色,上半身都跼促不安地扭動著,不過兩條腿倒是牢牢地和地面黏貼在一塊。

 

「要去找老師來嗎?」

 

「你去找。」

 

「開什麼玩笑,你知道那群人是誰嗎?」

 

「廢話,那群二年級的誰不認得?」

 

「那你還叫我去?我可不想一進高中就惹上麻煩,還得跟他們同校一年多耶!」

 

「可是松永怎麼辦?」

 

在這些同學進行絕對不會有的討論時,松永已經快要抵達貨櫃那裡了。

 

「……走了啦!」把眉毛修的很細,叫做村田的同學先開了口。

 

「但是……。」

 

「我們又不像松永那麼人高馬大!這種時候自保才是最明智的作法吧?雖然有點對不起松永,但好歹我們阻止過他了,是他自己愛逞英雄不聽勸的!」細眉毛村田很有條理的說出了每個人心裡的想法。

 

「……走吧。」一群人對望了幾眼,像是要避開貨櫃區似的,側著頭快步走向連外道路的彼端。

 

有一兩個人的胸口飄起了很淡的灰霧。

 

「用看的就覺得難吃,那種東西聽個音樂什麼的就會癒化了吧?」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吃到的美食比較多,癒神好像有越來越挑嘴的傾向。「走吧!神路,趕快到車站那裡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率先跨出赤裸的腳板的癒神回過頭,卻發現神路並沒有朝著原本的方向前進。

 

神路將背包甩上背後,手腳並用地開始攀越花壇。

 

「神路!喂!神路!你要去哪裡啦?車站在那個方向啊路癡!」癒神把手放在嘴邊大喊,等他發現神路根本充耳不聞,才輕嘖一聲跟了上去。

 

「你又想多管閒事?那批人身上又沒有什麼快要刃化的悲傷?」癒神貼在神路面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除了悲傷之外,人類還有很多問題必須解決。」雖然直接穿越癒神的身體就可以了,但神路還是想避免嘴唇碰上的那種景象,於是硬向旁邊一閃,繞過旁人看來空無一物的那個位置。

 

「你把體力拿來解決這些不能吃的問題,不是很無聊嗎?」

 

「對我來說不管哪種問題都是不能吃的。」

 

「所以我才說你無聊,解決能吃的悲傷至少還能造福我,其他的有什麼意義嗎?」

 

神路不再回答癒神的話,因為他已經可以聽見貨櫃後方傳來的爭吵聲。

 

繞過那幾個顏色斑駁的大鐵箱,後面的景色看起來比前面糟多了,四周堆滿不知道哪個工程現場的廢棄建材,看來是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載到這裡來丟棄的。雜草從東倒西歪的廢卡車輪胎裡探出頭來,甚至還有床頭櫃和表布破裂、露出內側海綿的沙發椅。看來這片校區擴建預定地,早就變成了附近居民的大型垃圾處理場。

 

「啊?你說什麼屁話?」粗魯的語氣搭配還沒有完全轉換的半啞聲調,怎麼聽就是有種令人想笑的違和感。

 

「做這種事情,不覺得羞恥嗎?」松永的聲音實在很適合這種正義使者的台詞,感覺就像在看什麼英雄戰隊節目似的。

 

「關你什麼事情?」

 

神路微微探身,看到二年級的學長們慢慢包圍住松永,但松永的體格還是挺嚇人的,他們沒有貼得很近。

 

「這種事情誰都可以插手管。」松永站得更直了,臉上的表情毫無懼意。

 

「我們和朋友借點零用錢花,又沒做什麼壞事,你有什麼好管的?」看似團體中第二或第三把交椅的長髮男伸手搭住了受害人的肩膀。「對吧?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忙,你是心甘情願借我們錢的,嗯?」

 

雖然眼睛裡寫滿了否定,但是男孩卻點了頭。

 

「聽見了吧?」站在松永正前方,把頭髮抓得到處亂翹的帶頭者輕蔑的露出了牙齒。

 

「總之,別做這種小人行為,想要錢就自己去賺吧!」松永上前,面前的人嚇了一跳閃開,不過他並沒有出手去攻擊誰,而是走到了被害人面前準備拉走他。「走吧!你不需要一直忍受這些人。」

 

「喂!」帶頭的二年級生才剛開口喊,同一時間被害人竟然甩開了松永的手。

 

「不……不用你管。」像是碰到了什麼髒東西,男孩在制服上抹了抹被松永抓過的手臂。

 

松永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神路也是。

 

「但是……。」松永正想再說,周遭的叫囂就打斷了他的話頭。

 

「煩不煩啊!」

 

「人家都這麼說了,你還想耍什麼帥?」

 

「那種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自願說出來的,你不需要勉強自己,這種問題只要好好去解決……」松永放軟了語氣,嘗試說服對方,但在話語進行的同時,男孩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我的問題不需要你來解決。」男孩冷冷扔下這句,轉頭離開了松本的跟前。

 

「我不能就這樣袖手旁觀!這種事情是不對的!硬逼自己接受不對的事情,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松永激動起來,再次拉住了男孩。

 

「放開我!」

 

「喂!你有完沒完,少糾纏個不停了!」帶頭的伸手想推開松本。

 

「不要碰我!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垃圾!」一直以正義光明的態度說話的松永,五官突然有了奇異的扭曲,瞬間露出了惡鬼般的猙獰樣貌,他狠狠拍開那人的手臂,力道之猛讓他整個肩膀都向後甩去。

 

「欠揍的傢伙……」對方的臉色也一口氣變了,幾個人圍上來,二話不說就朝著松永揮出了拳頭。

 

靠著敏捷的動作和強壯的肌肉,松永一面忍耐招呼在自己身上的攻擊,一面護著頭臉想移動位置脫離周圍敵人的包圍,但是沈重的貨櫃將退路全部封死,松永只能一步步被逼到了死角,像個沙袋似的全數接下那些人的拳打腳踢。

 

神路看見一只沾了泥土的鞋尖像錐子一樣戳進松永的側腹,即使在混亂的叫罵聲中聽不見那一下造成的聲響,也知道絕對痛入骨髓,因為松永的臉孔一瞬間向中央緊縮起來,那瞬間他澄澈如晴朗天空的胸口突然有了變化。

 

「喔?」幾乎在同時,癒神也發出了小小的驚嘆。

 

那悲傷就像一面深灰色的明鏡,清楚地映照出週遭的一切,那麼光滑而且無暇,薄薄地貼在松永寬闊的胸口。

 

「這傢伙還蠻有趣的嘛。」癒神往前飄近那群亂鬥中的青少年,好像走進了動作片裡的一個觀眾。

 

神路所注意的卻不是松永胸口的那份形狀奇特的悲傷,他注意到的是松永的眼神,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殘酷眼神,亮晃晃的閃著一種特殊的強烈情緒……那是神路之前看過不少次,而且絕對不想再看見的情緒──殺意。

 

先前毫無反擊動作的松永突然向前大跨了一步,推倒了剛才出腳踢中自己側腹的人,也許是沙袋突然恢復成人類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也或許是被松永臉上那種鐵面具般的表情震懾,一時之間竟沒有任何人再向他出手。

 

松永順手抓起腳邊一塊碎磚,碎磚的尺寸足以佔滿松永那隻大手的掌心,那已經不是拿來嚇唬人用的大小了。

 

當松永揪住跌坐在地上那人的衣領時,他的夥伴們才紛紛上來,七手八腳地想拉開松永,但是松永只是輕輕鬆鬆一甩,就擺脫了身上的桎梏。

 

「喂,別開玩笑了……那……那會死人的!」一面努力想掰開松永鐵鉤般的手指,被抓住的傢伙白著一張臉用變調的聲音喊著。「只不過是為了一個不認識的傢伙……我跟你什麼仇都沒有啊!喂!快放開我!」

 

然而松永卻毫無反應,那張臉與其說沒有聽見,不如說一點也不在乎,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碎磚,長著青苔的斷面看起來就像一把鏽蝕的斧刃。其他人有的用力踢打松永的頭臉和背部,有的使勁想拉同伴脫困,但是沒有一方成功。被勒索的男孩渾身顫抖,什麼都沒辦法做,只是睜大了鏡片後的雙眼,恐懼地看著松永的暴走。

 

癒神拉開了嘴角,露出柴郡貓般的興奮笑容──要是有人死在眼前,現在這一群人鐵定都能受到不小的傷。就算沒有說出口,癒神的眼神也完全說明了他的想法。

 

「老師──!」貨櫃後傳來一聲大喊,是神路的聲音。「這邊!請快過來!」

 

神路漲紅了臉在離貨櫃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吼著,希望自己的聲音演技能夠好一些,用力到嗓子好像快破了一樣。

 

這麼古典的招數,會不會有用呢?神路一面擔心著,一面繼續大聲吼著。

 

貨櫃旁竄出一串亂七八糟的腳步聲,那群人爭先恐後地朝著神路的反方向逃離,但是不見被勒索的男孩和松永的身影,倒是癒神先一步從貨櫃的上方探出頭來。

 

「你真的很多事耶!說謊是不對的行為,你這個人類天天到學校唸書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癒神雙手抱胸,兩腿叉開的姿勢像極了升旗時在司令台上訓話的訓導主任。

 

神路沒空搭理癒神,只快步繞過了貨櫃。

 

松永手上還抓著那塊碎磚,而那個被勒索的男孩雖然沒有逃跑,但是臉色就像活見了鬼似的,甚至比剛剛更加難看。

 

「松永……。」神路戰戰兢兢地伸手輕拍松永的肩頭。

 

松永轉過臉來,他眼神裡的殺氣已經消退,但是平日的那種充滿正義感的爽朗也沒有回到他身上,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事業失敗賠上了一切的人,被頹喪挫敗的陰影所籠罩。

 

「神路……老師呢?」松永輕輕地問。

 

神路搖搖頭,松永像是懂了,垂眼鬆開了手,那塊碎磚掉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松永的掌心裡除了泥土,還有被碎磚銳利的邊緣壓出的痕跡。

 

松永在褲管上擦了擦手,布料上留下難看的泥手印,朝被勒索的男孩走去。

 

「不用擔心了,以後那些人……」話沒說完,男孩就慌忙逃開,還重重擦撞了松永一下。

 

男孩跑了幾公尺之後,回過身來對松永說:「我不像你……」

 

原本以為男孩所指的是松永健壯的體格和無畏的勇氣,但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我不像你……你有病。」男孩用顫抖的語音說完,轉身遠遠地逃開了。

 

週遭的空氣就像突然凝固了一樣,神路和松永都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開口說話,就那樣度過了完全安靜的數十秒。

 

「搞什麼?」癒神拔高的聲音讓神路渾身一震,幸好松永仍看著男孩消失的方向,沒有察覺到神路的動作。

 

飄到了松永身邊的癒神用一副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他的胸口,就算隔著厚重的長瀏海也能看見他緊皺的眉頭。

 

神路很快就理會過來,方才讓癒神大感興趣,那塊鏡面般的灰色悲傷,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消失殆盡,松永的胸口再一次回到了一片澄淨的空白狀態。

 

「松永……?」神路喊,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神路,謝謝你。」松永突然站直了身體,那種一貫的爽朗感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包括牙膏廣告般的燦爛笑容也一起帶了回來,他的恢復是那麼迅速而自然,反而充滿了令人不舒服的感覺。「不管怎樣,我都做了對的事情,神路你也是這麼想的對嗎?所以才會來幫我。」

 

神路猶豫地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向了地上那塊碎磚。

 

其實他不確定,不確定松永所做的真的是對的事情,也不確定自己來幫的是不是松永。

 

「這傢伙不是有病,」癒神站在松永的身側,用大拇指指著他的腦袋。「他是無聊,無聊透頂。」

 

**

 

這天放學的事情並沒有宣揚出去,無論是勒索人的不良少年集團、和被勒索的可憐受害少年,都很有默契地閉上了嘴,只是神路發現學校裡一些風評不是很好的學生,會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著從身邊路過的松永。

而松永本人像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

 

一進教室,神路就看見松永的身邊如往常一般圍滿了人,只是今天他們所討論的不是以往那種輕鬆的話題,因為每個人的表情都不是很開心。

 

「對不起!松永!」打頭陣開口道歉的正是昨天率先提議閃人的細眉毛村田。

 

「是啊!對不起,松永……」

 

「對不起……」

 

「昨天真的是……」

 

身邊的每個人都一一開了口,困窘地別開了眼睛。

 

「不要緊的,我沒生大家的氣。」松永帥氣地笑笑,一點也沒有諷刺或調侃的感覺。

 

「可是我們當時丟下你了!」帶粗框眼鏡的進藤開口,神路剛剛聽見其他人喊他,才確認了他的名字。進藤這句話說的聲音太大,還被旁邊的人用手肘戳了一下。

 

「沒什麼丟不丟下的,是我不好,差點害你們被捲進來。」松永還是那副完全不在意的笑容,他用力拍拍身邊幾個同學的肩膀。「別再想了!這件事情就忘了吧!」

 

「松永……。」進藤的臉上露出像是慚愧又像是欣慰的笑容,其他人也差不多。

 

「就知道松永最有男子氣慨,不會跟我們計較的!」

 

「朋友嘛!不會因為這點事情就鬧翻的!」

 

「嗯!我早說過松永不是這種人的嘛!」

 

你一言我一語,同學們就這樣輕易地順著松永的原諒,為自己昨天的行為找到了輕鬆下台的階梯。

 

一直坐在旁邊課桌上的癒神在此時伸出了手,從進藤和另一個同學的胸口掃過,握拳的手攤開之後,上頭有兩個小得連形狀都看不出來的小點。

 

「就知道是這種東西。」癒神不屑地皺了皺鼻子,一口氣將手心上的東西倒進了嘴裡。「連好吃難吃都來不及分辨就沒了,跟垃圾沒兩樣的悲傷。」

 

神路無法否認癒神所說的話,大多數時候他會看見友情的廉價,那些建立在彼此利益關係一致時的結盟關係,往往會因為一些小小的衝突而崩毀,許多關心和協助都是要站在無傷於己身的前提之下才有可能出現。

 

「神路,昨天謝謝你了。」松永突然穿過人群對神路這麼說,於是那票同學一口氣轉向了還看著癒神發呆的神路。

 

「咦?啊……不用客氣,我什麼也沒做。」神路尷尬地搖搖頭。

 

松永身邊的人互看了一眼,顯露出和昨天不同的疑惑。

 

幸好松永沒有進一步說明昨天的狀況,說實在的,自己拿著磚頭想往別人頭上砸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要讓人有機會追問比較好,松永的道謝不知道是真的純粹想對神路表達感激,還是希望神路對當時的情況閉口所做的提醒?

 

松永很快地用其他的話題帶過了昨天的事件,人群之中的氣氛又回到了從前活潑的樣子,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神路看著松永的胸口,癒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很無聊對吧?竟然什麼也沒有。」

 

就如同癒神所說的一樣,被同伴背叛丟下的松永,在今天見到他們之後,心中竟然不曾出現半點陰霾,證明他心中沒有一絲怨恨或不滿,也沒有因為同伴昨天的表現而受到傷害。

 

百分之百以光明面製成的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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