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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的仙度拉男孩

 

松永和神路交談的次數愈來愈多,不過內容始終不曾變得深入,也因此他們仍然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松永的身邊依舊總是圍繞著許多人,而神路依舊是一座教室裡的孤島,只不過有時候那座孤島上會登陸一顆格格不入的明星,挾帶著許許多多注視的目光而來。

 

松永還是一樣經常約神路參與大家的活動,神路從來沒有答應過,大部分原因還是其他同學排斥的態度,不過和松永之間的對談倒是很有進展,有時候神路也會主動開口向松永打招呼,這改變似乎讓松永很高興。

 

那天神路在貨櫃後頭看見過的,松永那種冷漠而充滿殺意的眼神不曾再出現,淡化的記憶幾乎讓神路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今天大家討論的話題是下個週末的兩天一夜小旅行,大家打算到某一個同學的家裡溫習功課準備考試,不過這個冠冕堂皇的目標最後究竟會有多少完成度,沒人敢掛保證。

 

「我沒辦法參加,抱歉。」松永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為什麼?以往週末約你不是都沒有問題嗎?」

 

「不好意思,星期六的話我比較方便,但是要過夜到星期天就真的沒有辦法。」松永一臉抱歉的說。

 

「是家人會反對嗎?和他們說說看,我們可是要一起溫習功課的啊!沒什麼理由不讓你出來吧?」

 

「跟家人反不反對沒有關係,是我自己選擇在那時候留在家的。」松永站起身來。「真的很抱歉,這次真的沒辦法去,大家玩的開心點……不如找神路吧?多一個人也熱鬧些。」

 

松永留下這句話,走出了教室。

 

神路只覺得松永扔了顆好大的燙手山芋過來。

 

整群人沒有人開口,只是互相看來看去,用眼神推卸松永留下的邀約工作。

 

「那天……我也去不了。」神路選擇自己先開口,解決大家的困擾。

 

「這樣啊?真可惜。」進藤簡單回了句話,就和其他人重新開始了討論。

 

神路鬆口氣,垂著肩膀走出了教室,正好看見松永拐過了走廊盡頭的轉角。

 

要是再這樣時時刻刻被邀約,神路還真覺得有些不堪其擾,還是趁這個機會跟松永說一下,好讓自己和其他同學都不用再處理這種尷尬的情況,於是神路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喂,你不如就去一次看看嘛?」癒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光著腳丫的兩隻腳板在和神路雙眼等高的位置行走著。

 

神路裝作往窗外看的樣子,輕輕搖了搖頭,想不到癒神也會為了自己的人際關係擔憂。

 

「去一次,說不定你就可以受點更大的傷,我好久沒吃到像樣的悲傷了。」

 

就在這個瞬間,神路真是覺得自己好傻好天真。

 

走廊的盡頭是向下的樓梯,另一側則是廁所,神路往男廁裡頭看了看,並沒有發現任何人影,單人隔間的門也都是虛掩的,沒有正在被使用的跡象。於是神路轉而走下樓梯,往一樓的出口走去。

 

水泥砌成的階梯經過了多年的踐踏之後有了奇妙的凹陷,神路踩過那些表面已經產生弧度的階梯,進入了校舍側面的校庭,這條路通往垃圾場,平時沒有什麼學生會接近,就連想躲起來偷偷吸煙的不良少年也不會選擇這裡,因為此地也是老師最常巡邏的定點。

 

神路順著剛除過草的小徑前進,草地特有的清涼味道傳入鼻腔之中,東倒西歪、攔腰被割草機的利刃割斷的綠草散發著生命最後的香氣。

 

松永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不要緊的,打開錢包來……對,好了嗎?」松永的聲音非常溫柔,像個正在哄未足歲的孩子睡覺那般輕柔。

 

「哈!」癒神突然笑出聲來。

 

那面灰色的鏡子又透出松永的胸口,平靜無波地映照出周遭的景物。

 

「找到了嗎?我就說吧……別擔心,沒事的,嗯……放學後我馬上就會回去。」松永微笑的嘴角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按下切斷通話的按鍵。

 

「開什麼玩笑!」剛飄到松永面前的癒神大喊,用力跺著右腳,跟聽見爸爸突然宣佈「明天不帶他去遊樂園玩了」的任性小學生一樣。

 

似乎是察覺到身後有別人的氣息,松永回過頭來,看見神路的時候露出了微微詫異的表情,大概是因為沒有想到會被別人尾隨吧?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只是因為有些事情想和松永談談,才跟了過來。」神路老實的道了歉並且說明來意。

 

「沒有關係,反正又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松永扯扯嘴角,露出輕鬆的微笑,順手將手機塞進了褲袋裡頭。

 

「班上其他同學也是偷偷帶著手機在玩的。」神路說。學校的校規規定不得在校內使用手機,可以攜帶但不准打開電源,以免學生在上課時間分心,不過事實上抄筆記和玩手機同樣都是低著頭不動的姿勢,在裝了三十多個學生的教室裡很難辨認出來。

 

「我是經過老師同意的,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家裡的原因。」松永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卻隱隱罩上一層薄弱的陰影。

 

「這樣啊……」神路沒有繼續追問,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想被知道和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但與其施加外力讓他吐露,不如像等待花開那樣靜靜放置到自然開放的那一刻。

 

「神路想找我談什麼?」松永對於神路對應的態度似乎很高興,大步走到了神路眼前。

 

神路嘴裡嚼了嚼,把想說的話重新整理整理,才站直身子開口:「我希望,以後班上同學的課外活動,松永可以不要再約我了。」

 

「難得你也會有這麼直接的時候,不錯不錯,再直接一點,看看能不能把這傢伙心裡那個奇怪的悲傷逼出來。」癒神勾著松永的肩膀,不懷好意的笑著。

 

「為什麼?神路難道不想和班上的同學好好相處嗎?」松永有些奇怪地輕輕皺著眉,就連這樣的表情,在他臉上都有種與眾不同的清新。

 

「不是不想和同學好好相處,我不參與太多活動,對大家來說才是一種好好相處。」神路苦笑著回答。

 

「你這樣的想法不對。」松永斬釘截鐵地否定。「這樣避開和別人交流,其實只是逃避去信任別人、喜愛別人,神路應該要給自己這樣的機會才對。」

 

很少碰到這樣會直接全面否決別人說法的人,神路一時找不到可以辯駁的話語。一般來說,就算心裡覺得不贊同,人們還是習慣先以肯定對方部份說詞的方法來降低警戒和排斥心裡,之後再針對說法中的弱點加以攻擊、推翻才是。

 

「我也覺得你應該多去和別人交流。」

 

神路面無表情地望向癒神,用憤怒的電波不斷向他傳送同一句話:『閉嘴。』

 

「偶爾聽聽別人的建議也不錯啊!孤僻的宅男神路。」癒神扔下最後一句諷刺的話語,一溜煙鑽進校舍的牆壁裡去了。

 

「……就像松永帶著手機一樣,我也有不和大家出去的理由……自己的理由。」神路說。

 

「也許神路先前有過什麼不好的經驗也說不定,但是如果因此而裹足不前,就一輩子也無法改變了。」松永繼續嘗試說服神路,語氣既誠懇又擔心。

 

神路突然有種在街上被傳教士攔住的感覺,他們深信自己所要給予的,是對世界萬物來說都絕對正向有益的,因此根本完全忽視對方的需求,只想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的思想塞進對方的腦袋裡,現在的松永就充滿了這種感覺。

 

既不是醫生也不是心理輔導員,松永卻擅自診斷了神路,是一種令人不太舒服的關懷。

 

「松永你有沒有看過同學們的表情?在你開口約我的時候?」神路嘆口氣,他相信松永並不蠢,不可能看不出來,唯一有可能的是他明明察覺了卻不願意因此罷手。

 

「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你也沒有給他們機會了解你……」松永的口氣漸漸變得急切。

 

「那麼松永覺得自己了解我嗎?」神路難得地從中岔斷了別人的話語,因為他發現和松永的對談雖然是繞著同一個主題,卻完全沒有相接起來的跡象。

 

「神路是個好人,只是內向了點罷了。」松永毫無猶豫的回答。

 

「就憑我們這麼稀少的交流次數,要斷定我是不是好人有點太快了吧?」

 

「不,神路絕對是個好人。」松永雙手按上了神路的肩膀,這樣的姿勢加上兩個人的身高差,遠看很像是老師正在鼓勵學生。「這幾次發生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裡,那不是一個壞人會做的,更正確的說,沒有勇氣和正義感的人是不會那麼做的。」

 

松永指的是山口的事情,以及貨櫃那裡的發生的勒索霸凌事件。

 

「也許對松永來說那是一個好人會做的事情,但是對我來說,純粹只是認為該做而做。」神路退開一步,讓松永暖暖的雙手離開。「總之,我並不打算參與任何的邀約,松永是個正義感很強的好人,但是這樣的特別照顧……讓我有些吃不消,可以的話,請別再特意約我了好嗎?」

 

松永的表情顯得很沮喪,低下頭的身影看起來比剛剛小了一圈。

 

「我知道了……」松永嘆口氣,隨即抬頭再次露出爽朗的笑容:「那如果只跟我呢?我很想跟神路多多聊聊,不會勉強你和別的同學來往,這樣可以嗎?」

 

看來正義的夥伴松永並不會因為神路的拒絕而打退堂鼓,繼續纏鬥下去好像也不會有結果,眼前的這個高個子型男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來「拯救」自己,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如果只是偶爾和松永聊聊天的話……我是沒有理由拒絕,但我並不是什麼能說出什麼有趣話題的人,希望你可以先理解這一點。」神路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太好了!謝謝你,神路,以後請多指教。」松永伸出手,外加一個能夠照亮周遭的燦爛笑容,讓神路忍不住伸出手和他相握。

 

松永的手心有幾個硬繭,但是其他的部份意外地柔軟,就和他的人一樣。即使有些讓人不太舒服的強硬,絕大部分卻仍是難以拒絕的溫暖善意。

 

神路總算交到了進入高中後的第一個朋友,是個和自己正相反的人,但是松永這樣的人格特質,不論是哪一位家長都不會有意見吧?神路沒想到的是,和松永的關係在這之後將會牽扯出一連串難以忘懷的事件。

 

**

 

週日的下午,神路替祥志叔叔跑腿,到商店街買東西。越來越熱的天氣讓每棟建築物都散發著熱量,過路的行人個個都汗流浹背,神路穿著輕便的短袖T-shirt,這件衣服經過多次的洗滌,顏色變得很淡,布料也被削薄了,大量入侵市面的中國製品靠著這種短暫的壽命,快速地在商店裡面來去更迭。溼透的布料貼在背後的感覺很不舒服,神路好想趕快回家洗個澡,祥志叔叔家那種老式建築的優點,就是即使不開空調,還是有著自然的涼意,洗完澡之後在簷廊底下喝個冰水,就能讓積存在體內的暑氣全消。

 

將沈重的購物袋掛到肩膀上,神路順手用袖子擦擦額角滲出的汗,快要下山的太陽彷彿竭盡今天最後的力量,用力燒灼著人們的皮膚表層和雙眼。神路邁開腳步走向回家的路,只要離開鬧區,逐漸增加的樹蔭就能成為自己的遮蔽。

 

回過頭,那個即使在氣溫超過三十三度的夏天裡,也毫不在意地穿著長袖長褲的妖怪一派悠閒地從商店街裡直直走出來。有別於不斷側身相互閃避的路人,癒神有如走在空無一人的沙漠裡,既不閃也不停,因為他的身體根本不會撞上任何東西,這世界上的一切……包括陽光、風、雨水,都不會對他造成任何的影響。

 

能夠停留在他的手上、產生實際接觸的就只有悲傷而已。

 

癒神舉著手裡剛拿到的悲傷,那是他剛從商店街裡拿到的,原本的持有者是一位年近九十歲的婆婆,她經營了數十年的小餐館在今天結束營業,準備和兒孫搬到外地去安享天年。這天和老婆婆建立起多年友誼的街坊鄰居、主顧常客幾乎將那間小店擠爆,就是為了和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店家告別,在泛著淚水和大家擁抱的婆婆身後,癒神歡天喜地的伸手從她小小痀僂的背心裡掏出了那癒化的悲傷。

 

琥珀色的晶柱足足有半截小指那麼長,散發出一種令人懷念的溫暖光輝,一如那位婆婆親切和藹的笑容,光是望著就能激起想家的情緒。

 

癒神透光看著那剛到手的結晶,用一種讚嘆而滿足的笑容盯著不放,連那對被蓬鬆的黑捲髮覆蓋的細長雙眼都閃閃發著光,像個剛拆開生日禮物,發現裡面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最新型掌上遊戲機的孩子。

 

這時候的癒神是最可愛的,因為他所有的精神都會集中在那癒化的悲傷上頭,從觀賞到實際吃進嘴裡會花不少時間,像是什麼儀式。這段期間短則一兩天,長可以長上一週,神路則能夠趁這個機會好好讓耳根子清淨清淨,不用聽他喋喋不休,只需要忍受他非常沒有水準的嘖嘖吮吸聲就可以了。

 

神路趕在燈號閃完之前橫越了馬路,直走了將近一百公尺才停下腳步回頭,癒神還跟在後面,只不過他已經是走在路面上,而是走在那些成排停在路旁的腳踏車車頭上,像個練過高超輕功的武林高手,輕輕點過一個個或左或右偏側的把手。

 

明明沒在看著自己,卻能夠像追蹤飛彈一樣緊緊跟在屁股後頭不走丟,神露有時候會懷疑身上是不是被綁上了一條看不見的鍊子,但這想法就好像把癒神看成飼主,而自己變成了他的寵物狗似的,所以神路從來沒有開口說過。

 

被濃濃樹影覆蓋的人行道比起商店街的溫度低了很多,連吸進肺裡的空氣好像都變輕了不少,等神路走到房屋和車輛更少、樹木更多的地帶,溫度的差異就會更加明顯,有關於環保的議題在神路來到這個地方之後,就以非常具體的形式被驗證出來。

 

來到下一個路口,神路停下腳步等待綠色號誌燈亮起,走到這裡人已經少了很多,對面同樣在等待穿越馬路的只有兩個行人,一個是和神路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另一個則是頭髮花白的老太太。

 

綠燈亮起,道路兩側的車輛停下,神路踏上好像快被太陽曬到融化的白線,注意力卻被那位白髮的老太太吸引住。

 

明明綠燈已經亮起,剛剛排在她身邊的女孩子都已經走到了道路中央,老太太卻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一下子踏上馬路,一下子又退回原處,她抬頭看看路口的標誌和周圍的建築物,像是在確認什麼。在神路抵達馬路彼端的時候,老太太才下定決心快步前進,沒多久號誌燈又開始閃動。

 

她和神路擦身而過時,神路嗅到一股味道,是肥皂、香粉和汗味混合的氣味,並不讓人討厭的舒服氣味,但是她身上穿著的白色滾邊襯衫幾乎溼透,畫著口紅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血色,神路想起上星期在升旗典禮時昏倒的男同學臉色,和這位老太太看起來非常的雷同。

 

神路在路這端的樹蔭底下駐足,望著現在已經抵達馬路對面的老太太,她在那裡做出了幾乎完全相同的舉動:四處張望,猶豫不決地挑選著自己前進的方向,想了半天再次回到自己剛剛越過的馬路,重新等起已經轉成紅色的號誌燈。

 

神路抬起頭,跟著自己走到馬路這邊的癒神現在蹲在紅綠燈上頭,還是傻笑著盯著手上的結晶看個沒完。好險好險,不然他老早就囉唆些多管閒事、沒本事又愛裝好人之類的垃圾話,因為神路和祥志叔叔兩人都對電視沒有太大興趣,所以癒神喜歡在週日潛入附近的鄰居家裡看電視,如果剛好播的是什麼感人的內容,還能順便採收一些小零嘴,那時候癒神會比囉唆的老媽子更嘮叨,不停催促神路要趕快回家否則會變成不良少年什麼的。

 

號誌燈再度轉成綠色的時候,老太太又走到了神路這邊來,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幾分鐘前更糟了,身體也搖搖晃晃的。

 

「不好意思……。」神路正想著要怎麼樣開口時,老太太就先對著神路說起話來。「請問……你能告訴我……我家在哪裡嗎?」她吞吞吐吐地說完這句話,身體就朝著右邊軟了下來。

 

「危險!」神路趕緊伸手攙住她,肩上的購物袋滑了下來,好在一邊不遠處就有用來防止車輛開上人行道的水泥矮柱,神路帶著她走了幾步,讓她坐在矮柱上頭稍作休息。

 

神路把購物袋放在老太太的腳邊,沒記錯的話,前面應該有個自動販賣機才對,他確認老太太還能靠自己的力量坐住不會摔倒後,快步跑向前方的自動販賣機,用身上剩下的零錢買了罐運動飲料。

 

「請喝一些,我想妳快中暑了,喝些東西補充水分會好一點。」神路替老太太撥開了拉環,將表面凝結著無數水珠的鋁罐遞到她的眼前。

 

老太太似乎沒有什麼力氣回話,只感激地看了神路一眼,接過罐子喝了起來,神路則從購物袋裡頭撈出剛剛在商店街裡拿到的宣傳小團扇,最近除了發放面紙之外,這種因應季節而產生的特殊廣告物品還蠻實用的。

 

神路對著老太太搖起那把寫著「低利率!輕鬆還款!」的小團扇,風開始搖動起她銀白的髮梢,鬆弛的皮膚包裹著細細的頸子,即使上了年紀,這位老太太的輪廓仍看得出年輕時應該是位長相清秀的美人。

 

過了幾分鐘,在水分補給和團扇的散熱之下,老太太的臉色看起來好多了,她從手上的小提包裡拿出一條白色的手帕遞給神路:「謝謝你,小弟弟,你流了好多汗,請用這個擦一擦吧?是乾淨的。」

 

這個時代還有人會帶手帕出門,對神路來說還是第一次遇到,以往自己總是用袖口或領口來擦汗,小時候媽媽也是用毛巾來幫自己擦汗,未曾嘗試過的方法讓神路覺得有些新鮮又有點不好意思。

 

神路接下手帕,上頭有著剛剛神路嗅到的香粉味道,看起來不只仔細地被清洗,還用熨斗燙平過。要拿這麼乾淨的東西來擦自己混合了空氣中塵土的臭汗,還真的有些不知從何下手才好,於是神路維持著手帕被折疊整齊的正方形,只輕輕在自己的額頭上壓了幾下,汗水浸濕了手帕的表面,還是染上了一些淺淺的污痕。

 

「妳還好嗎?需不需要到醫院去?」神路將手帕遞還給她,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的臉。

 

老太太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已經好多了,真是謝謝你。」她扶著自己的膝蓋試著起身,但好像還是有些使不上力氣。

 

「再休息一下比較好吧?」神路輕輕壓了壓她的肩膀,讓她重新坐回水泥矮柱上。

 

「你是個好孩子,就和我的孫子一樣。」老太太笑起來,帶動眼角長長的皺紋,她微笑的嘴角看起來有些似曾相識。

 

「是嗎?」神路發現,和祥志叔叔生活久了,自己多少都會被他那種簡潔的說話方式影響,特別是當他人分享一些自己的私事時。

 

也許自己也想像祥志叔叔那樣,用不帶審視的態度去接受別人分享的事物,那種沒有壓力的感覺很好。

 

「嗯,他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她重複。

 

「剛剛,妳問我能不能告訴妳家在哪裡……妳還記得嗎?」神路問,他不知道老太太只是因為中暑而意識混亂,或者是有其他原因才會問出那個問題。

 

「啊……嗯,我記得。」她看起來有些困窘,默默絞起了神路剛還給她的手帕,不管到了幾歲,從女孩變成女人再變成老太太,有一些小動作上的可愛卻是不變的。

 

「妳迷路了嗎?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說起來真的不太好意思,我住在這附近,而且已經住了幾十年。」她有些難過地微蹙起眉。

 

神路沒有回應,只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這裡……在人老了之後,會漸漸地變得虛弱,弱到連沒有重量的記憶都抓不住。」她指指自己左邊的太陽穴,一枚銀色的戒指圈著她細瘦的無名指,外圍有著古典的花紋,看起來年代很久遠,花紋的邊緣都被磨損的圓潤樸鈍。

 

神路大概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在一些新聞記事、以及老師曾在課堂上播放的影片裡,神路看過一些相關的故事。

 

「最近變得愈來愈嚴重了,有時候會像這樣,連最熟悉的東西都變得模糊不清。」

 

神路看著她的側臉,想起的卻是癒神那雙帶著兩顆小痣的細長眼睛。

 

模糊的世界、模糊的記憶,隨之消逝的安穩感覺。

 

「這樣的話,要不要聯絡一下妳的孫子呢?請他過來接妳?」

 

老太太搖搖頭,又從手提包裡拿出另一樣東西,那是一張小卡片,上頭寫著一行住址、一個電話號碼和兩個名字,神路看見下方的名字時嚇了一跳,雖然不是什麼少見的名字,但應該沒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吧?

 

上方寫得是「松永慶子」,想來應該是老太太的名字,而底下寫著的則是「松永直人」。

 

「這是我孫子做給我的,他總是擔心我走丟,才做了這張緊急聯絡卡。」慶子奶奶捏著那張小小的卡片,為了避免損壞而特地加上了厚厚護貝膜的卡片表面亮晶晶的。「明明應該是由我們來為他擔心的,但是人老了就不中用,反而讓他整天為我們擔心,連和朋友出去玩的機會都沒有……本來是為了讓他知道我自己出門也沒問題,才偷偷跑出來,結果現在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如果這時候再讓他出來接我,他不知道要被我們兩個老人拖累多少青春……。」

 

說到這裡,慶子奶奶垂垂的眼角滲出了淚水,同時在她的心裡散出了一陣輕柔的白霧。

 

「不會的。」神路按住了她的手背。「他這樣為妳著想,是因為很喜歡奶奶妳,就像妳擔心他一樣,這不會是一種拖累的。」

 

「唉呀,我真是的,對初次見面的人說什麼呢……?」慶子奶奶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如果奶奶妳真的不想讓孫子擔心,就由我送妳回去好嗎?」神路提議,方才在卡片上頭看見的地址距離並不遠,是有個小公園的寧靜社區。只要把慶子奶奶送到那一區的附近,應該可以幫助她想起回家的路線。

 

慶子奶奶笑起來,那種渾然天成的爽朗氣質,神路這才懂了方才感到似曾相識的理由,就算隔了一代,有些東西還是會以某種形式流傳下來。

 

**

 

牽著慶子奶奶回家的路上,她挽著神路的手逕自說個不停,關於自己、乖巧的孫子以及曾是個社論作家的嚴肅丈夫。

 

出生在舊時代的人都有一種倔強的韌性,這種韌性會在面臨困境的時候散發出璀璨的光芒,慶子奶奶亦是如此。她十九歲出嫁,對象是個全家人都反對的窮小子,做的還是寫作這種有極大機會餓死街頭的沒前途行業,但是夫妻兩個還是在層出不窮的逆境中存活了下來。

 

他們有了自己的家、養大了唯一的兒子,還看著兒子步入禮堂,建立起自己的家庭,然而命運卻沒有那麼輕易就放棄惡質的作弄行為。

 

兒子和媳婦先後因為疾病過世,留下的只有年幼的小孩,於是已經退休的兩老再次回到職場,只為了好好扶養唯一的孫子,為了不讓他感到自己特殊有所缺乏,他們甚至比一般的父母更加努力,而這個孩子也沒有辜負他們的疼愛,長成了正直品格且有著溫柔內心的人。

 

聽著慶子奶奶的敘述,神路越來越肯定卡片上所寫的並不是同名同姓,而正是和他同班的那個松永,畢竟叫做松永直人、身高又同樣逼近一米九的高中男生,在這裡應該不是那麼常見的。

 

「那裡!那裡!我認出來了,我認得那家香煙攤,那家的爺爺不久前剛過世,是個好人,真可惜。」慶子奶奶興奮地指著位於轉角郵筒旁的小香煙攤,已經封上的窗口旁還掛著被時光風化的招牌。雖然不知道慶子奶奶說的不久前到底是指多久,但是從建築物的狀態看來應該不只一兩年的時間了。

 

「太好了。」神路拍拍慶子奶奶的手背。

 

「多虧有你幫忙,否則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慶子奶奶退了一步,深深向神路鞠躬。

 

「不用這樣,這沒什麼的。」神路慌忙扶起她。

 

「要不要到家裡來坐坐?我記得還有些點心,就當作一點小小的謝禮……。」慶子奶奶熱情地拉起神路的手臂。

 

「不了,這樣跟奶奶妳回去的話,萬一被孫子看見了怎麼解釋呢?」神路苦笑。

 

「對喔。」恍然大悟的慶子奶奶俏皮地拍了拍自己的頭頂。「那下次我把他趕出門去玩,趁他不在的時候招待你來,好不好?」

 

這種難以推卻的好意也和松永好相似啊!神路不由得心想。

 

「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慶子奶奶正要說下去,路的那端就傳來了喊聲。

 

「奶奶!妳跑哪去了!我擔心死了!」即使提高了聲調,仍然讓人覺得很舒服的穩重話音,那個高大的人影以極快的速度縮短距離跑了過來。

 

「糟糕,被發現了。」慶子奶奶挫敗地垂下了雙肩。

 

「神路?」松永還沒停下腳步,就先喊出了神路的名字。

 

「……嗨,松永。」神路只好尷尬地舉起了手掌回應。

 

「你們認識嗎?」慶子奶奶驚訝地摀住了嘴。

 

秘密通常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小地方,秘密更是會以驚人的速度爆炸,顯露在別人的視線裡頭。神路深深體會到了這個真理。

 

**

 

松永的家是兩層樓高的建築,小庭院裡的空間正好可以停進一輛沒有車尾行李廂的那種小車,事實上也真的停著一輛這樣的車,因為用黑色的防水布罩蓋著,看不見顏色和廠牌,看起來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使用過了,布罩底下隱約可見的輪圈都積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

 

一進門,映入眼中的是小巧的客廳,和廚房沒有區隔開來,木製的三人座椅後方就是長形的餐桌和四張有著微曲椅背的餐椅,表面包覆著深棕色的馬鞍皮,配上胡桃木的邊框,簡單而沉穩的設計。

 

「沒想到神路是我們家直人的同班同學,緣份還真是不可思議。」慶子奶奶忙著在廚房裡準備茶水,一面探頭笑咪咪地對神路說。

 

「我也嚇了一跳,突然看到神路和奶奶走在一起。」松永在慶子奶奶身邊幫忙,正把琥珀色的冰茶倒進一個有著許多圓點圖案的細長玻璃杯裡。

 

「聽見奶奶說出孫子的名字的時候,我本來以為只是同名同姓,想不到真的是松永你呢!」

 

三個人為了這奇妙的巧合一起微笑起來。

 

「這傢伙,搞不好是我目前所見過的人類當中最無聊的一個。」癒神盤腿坐在餐桌上,手上還抓著商店街老婆婆的悲傷結晶看個沒完,不過竟然已經有心情注意其他的事情了,這點讓神路有些驚訝。

 

在路上遇見松永的時候,他心裡那面灰色的鏡子又出現了片刻,不過就像先前一樣,沒一會兒就消失的無影無蹤,表現出來的態度也和平常的松永沒有什麼兩樣。

 

「這個由我來,奶奶。」松永從慶子奶奶手上接過放著杯子的茶盤,先從廚房裡頭走出來,高大的身體幾乎把慶子奶奶給完全遮住了。

 

「謝謝。」神路對著把茶端眼前的松永說,隨即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客廳裡頭明明只有自己、松永和慶子奶奶三個人在,但是茶盤上卻擺著四個裝滿了冰茶的玻璃杯。

 

「你先和神路聊聊吧!我把這個端去給爺爺。」慶子奶奶等松永放下了三個杯子,把剩下一個杯子的茶盤連同分裝在小碟子裡的點心接到了自己手裡,然後朝位於房子側邊的樓梯走上去。

 

「松永的爺爺也在啊?」神路問。

 

「嗯,爺爺身體不好,沒辦法下床,總是待在家裡。」松永的表情看來有些難過。

 

「難道,松永上次說週末沒辦法出門,就是因為要照顧爺爺嗎?」

 

「原來你聽見了啊……沒錯,那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松永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玻璃杯裡的液體瞬間就少了一半,是說這杯子握在松永的大手裡頭,看起來好像也小了許多。「父母過世之後,一直都是祖父母在照顧我,年紀這麼大了,卻一點怨言也沒有,也從來不讓我感覺匱乏,我很感激他們。」

 

松永那種直率爽朗的個性,也許就是從對祖父母的感恩心情裡頭培養出來的吧!神路心想。

 

「我國中的時候,爺爺出了一些事情,從此沒有辦法下床走路,奶奶也辭了工作在家照顧他,如果不是這樣,可能我連國中都沒辦法唸完。那之後家裡是靠著父母留下的保險金過活,他們常歉疚的說,那些錢本來是打算讓我上大學用的。」

 

兩個老人家辛苦工作撐了這麼多年,就是不想動用兒子媳婦失去生命後留下的最後財產,希望那些錢能成為往後孫子開拓未來的一份助力,這樣的付出實在是非常難能可貴。

 

「本來放學之後的時間就該輪到我來照顧爺爺,但是這樣反而讓他們更加難過,於是談了半天,才說好每個星期六我得出門去和同學玩玩,星期天則換奶奶出門參加婦女會的一些活動……沒見過這麼希望孩子跑出門玩耍、扔下家裡的事情不管的家長,對吧?」松永傷腦筋地抓抓頭。

 

「難怪松永總是約大家在週六出去玩,卻又不參加週日的活動。」神路理解地點了點頭。

 

「從某個角度來看,就像是有著午夜十二點這個實現的灰姑娘不是嗎?」松永將手上的冰茶一仰而盡,型男連喝個茶都可以非常瀟灑。「只不過這麼高大的灰姑娘,不知道有沒有人敢拿著我的巨鞋來找我就是了。」

 

神路腦中閃過玄關的景象,自己的鞋子好像可以塞進松永的鞋子裡頭一樣,兩個對看一眼,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聊什麼笑得這麼開心?」剛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慶子奶奶好奇的問,雖然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但仍被輕鬆的氣氛感染了滿臉的笑容。

 

「我們在討論童話故事。」松永向神路使了個眼色,又勾了勾嘴角。「爺爺怎麼樣?」

 

「嗯,今天精神不錯的樣子,還說想寫寫文章呢!我給他拿了紙筆。」慶子奶奶坐上了一旁單人的扶手椅。

 

「爺爺是個社論作家,以前寫了很多文章。」松永說。

 

「我知道,慶子奶奶提過。」

 

「奶奶把爺爺刊登在報章雜誌上頭的作品都蒐集起來,貼滿了好幾冊剪報,身體還好的時候,爺爺也曾經在大學裡當客座講師。」松永指了指牆邊有著裝著玻璃拉門的書櫃,裡面有幾本厚厚的剪貼簿,還有一些合照,照片裡重複出現的那位帶著眼鏡、身材高挑修長的老人想必就是松永的爺爺。書櫃旁還有好幾張裱框起來的獎狀和感謝狀,看來年輕時不受人重視的他,在堅持寫作這些年之後,也在各個領域裡頭逐漸建立起了自己的地位。

 

「自從身體變成這個樣子,他也很少寫作了。」慶子奶奶望著那些保存的很好的剪貼簿,裝訂邊貼著的標籤紙都寫上了年份,按照先後順序排放著的它們,有好幾本都比神路的出生年份更早許多。「不過,文字工作無關年紀大小,只要他肯寫,隨時都可以再出發,好幾位編輯都是這麼說的。」

 

「嗯,確實。」松永安慰地拍拍慶子奶奶的肩膀。「爺爺寫的文章一向犀利,不會為潮流左右,而是發自內心為自己的正義吶喊,所以他的文字才會受到讀者長久以來的歡迎,當然也樹立了不少敵人、被一些小手段惡整過,但是爺爺總是跟我說,如果選擇了輕鬆的道路去逃避自己內心的聲音,就算只有那麼一次,也會成為往後放棄堅持的藉口。」

 

松永那張端正的臉上充滿堅毅的神情:「我尊敬那樣的爺爺,我這輩子都要向他那樣,正視自己內心的聲音,貫徹自己的正義。」

 

一般人要是說出這種像是偶像連續劇的台詞,大該都會因為害羞或慚愧而眼神閃爍吧?但是松永卻沒有,因為他確實如同自己的宣言一樣,無論做任何事都秉持著應有的正確態度,家庭、學校以及上次的勒索事件都是如此。

 

這種無折無損的堅強讓神路覺得好羨慕,他很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的堅強。

 

在松永家裡小坐一會兒之後,神路就告辭回家,松永堅持送神路走回大路口去。一高一矮的影子被傾斜的夕陽拉的又細又長。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神路,如果你沒有幫忙奶奶的話,她可能會在馬路上昏倒說不定。」松永誠懇地再次說出已經說了好幾次的道謝。

 

「沒什麼,我只是碰巧發現了而已,換作是松永也不會坐視不管的,不是嗎?」

 

松永定定看著神路,就像在重新審視神路的內在一樣。

 

「神路果然是個很不一樣的人,是個很好的人,懂得自己的正義,而且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實現,我開始尊敬你了。」

 

在班上簡直是光和影一般對比存在的人,竟然當面用這麼認真的態度告訴自己他很尊敬自己,一時之間讓神路漲紅了臉。

 

「尊敬什麼的……我並沒有……」當神路正為了辯駁的話語而困擾時,松永使勁拍了拍神路的背,力道猛的讓他向前踉蹌了兩步。

 

「不用謙虛,就算你自己不承認,但是我用自己的雙眼看到的一切都不是虛假的。」松永這麼說,神路也找不到其他的話可以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尊敬?尊敬?一個大巨人說尊敬一個小矮人!哈哈哈……!」太早亮起的路燈上頭,癒神笑得東倒西歪。

 

老實說被松永稱讚,神路心裡多少是會感到高興的,但是癒神此刻的表現,卻又讓神路對剛剛那個感到竊喜的自己覺得好羞恥。

 

「這個是奶奶要我交給你的,她親手做的點心。」松永把剛剛一直提在自己手上的紙袋遞給神路,有股甜甜的香味從裡頭散出來。

 

「謝謝,幫我向慶子奶奶也說聲謝謝。」神路接過紙袋,順便調整了一下肩上的購物袋。

 

「奶奶說,希望神路你有空可以常到家裡來玩……如果不嫌棄的話。」松永說。「當然我還是比較希望神路可以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但是這不能勉強對吧?」

 

看來松永還是沒有放棄那個讓自己融入班級的想法。

 

「當然,下次也讓我和爺爺打聲招呼吧?這次沒能和他見面有些可惜,我還沒親眼見過真正的作家呢!」

 

松永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說:「爺爺……自從沒辦法自由行動之後,脾氣就變得有些古怪,不願意和外人見面,所以……。」

 

「這樣啊……。」神路回憶起那些牆上的合照還有感謝狀,再怎麼外向有活力的人,一旦碰上了無法克服的身體障礙,還是會讓性情有極大轉變的,想到這裡不由得同情起松永,一直以來都將爺爺當成英雄般推崇的他,必須面臨這一切的轉變,對他來說一定非常不好受。

 

「往後,如果松永不覺得麻煩,週末我們就一起玩吧……當然是到你家去打擾,松永的國文和英文都很好,正好可以教教我。」這樣一來,不但松永有了和同學一起玩,可以讓慶子奶奶安心的理由,也同時兼顧了松永想在家幫忙的心願,可說是兩全其美。

 

「太牽強了吧?神路還是一樣,說謊的技巧爛到不行。之前還擺出一副不想漢他人來往的樣子,現在反倒自己貼上去了。」街燈上的癒神趴在那根細細的燈柱上頭,兩條小腿打水似的交替搖擺著。

 

要你管!我自己也知道很牽強!神路在腦中怒吼,強迫自己不去瞪那個牙尖嘴利的妖怪。

 

也許是因為暮色昏暗,松永的表情裡好像參雜了許多看不清楚的情緒,他胸口裡的灰色光芒一閃即過,速度快得連眼前的神路都沒有察覺。

 

「……嗯,我想奶奶一定會很高興的。」松永笑出一口白牙,那副牙膏廣告般的笑容在此時看起來比以往都要親切。

 

揮手道別後,神路一直走到了路的拐彎處才回過頭,方才兩人停下腳步談話的地點已經不見松永的人影,空中只有烏鴉嘈雜的啼聲,更顯得氣氛的靜寂。

 

「松永,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回想起今天所聽見的一切,神路不禁這麼說。

 

「是嗎?我只覺得他無聊透頂。」癒神不清不楚的說著,因為嘴裡正含著什麼。

 

「你已經把商店街婆婆的悲傷吃了嗎?今天還真是沉不住氣呢!」神路很驚訝,過去得到這種高品質的悲傷結晶,癒神起碼都要先供起來欣賞兩三天才捨得吃。

 

「才沒有!那麼貴重的美食怎麼能輕易吃掉!」癒神揚起手,琥珀色的晶柱還在他的指尖閃著璀璨的光芒。

 

「你又是什麼時候跑到哪裡拿到別的悲傷了?」

 

「不就是你帶她回家的那個老太婆嗎?光是看到孫子和同學談天,她就開心的跟什麼似的,老太婆老頭子在人類當中真算是好東西,癒化出來的悲傷都有著非常有深度的味道。」癒神偏著頭,用力吮吸嘴裡的東西,一副享受至極的表情。

 

「你吃的東西很有深度,但是你說的話卻淺薄的可以……什麼老太婆老頭子,用詞有點禮貌行不行?」光是聽癒神的用詞,神路就有股無名火起,至少他覺得這樣去稱呼長輩是絕對不可以的事情。

 

「禮不禮貌是你們人類的事,我只管好不好吃。」癒神無所謂地笑笑,跨步攔到了神路的眼前。「不過,你應該打定主意往後都要到那個無聊人類的家裡去了吧?」

 

「你可以放心,既然慶子奶奶的悲傷很好吃,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放過的,往後你會有更多機會可以拿到了。」神路繞過癒神,繼續向前走。「至於松永究竟哪裡無聊,我實在搞不懂,可能妖怪的你無法理解,但是我認為他是個正直勇敢、很了不起的人。」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看法吧?」

 

「比起只在意食物的你,我想我的看法中肯多了,況且你會覺得松永無聊,也只是因為從他那裡拿不到悲傷可吃罷了。」神路斜睨了身後的癒神一眼。

 

「那倒是,他這一點確實是最無聊的。」癒神好像刻意用力踏著神路頭部的影子,咧開了唇角,哼起五音不全的歌來。

 

一向對人類沒有太多興趣的癒神,不知道為什麼對松永特別不滿,世界上的人類也不是人人心中都有悲傷可以供他採擷,但就只有松永老是會被癒神數落。

 

神路不再思考下去,因為天色變得愈來愈昏暗,他拉緊了肩上購物袋的提帶,催動雙腳朝回家的方向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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