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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燈蛾

 

事件過後一個月,松永已經復學,人們對於這件事情的討論被其他的話題取代,這次席捲全國的,是從前知名的玉女明星捲入毒品殺人案件的新聞。演藝人員的保護膜似乎比一般人更加的薄弱,只要輕輕一戳,再怎麼不想暴露的部分都得完全公諸於世。而且,這份挖掘似乎不會有所謂的盡頭,文字和影像在名為傳播媒體的鑽頭之下,從黑暗的心靈之中不斷流淌而出,和原先的事件是否相關已經不是重點,只要在這話題破裂消癟之前讓它不斷地膨脹,填滿報紙空虛的版面和人們飢餓的耳與眼就夠了。

 

在神路眼前出現過的那個松永,在同學們面前從未出現過,他主動要求在朝會時上台,為自己的行為道歉,並且和大家做簡短的說明。

 

「由於我個人獨斷的行為,這次的事件給校方和所有同學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在當時的危急情況之下,即使是對的事情,也應該要考慮到自身的安全和後續的結果,對於自己欠缺深思熟慮的做法,我已經深深反省,也請大家以我為借鏡,保護好己身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松永的說詞當中雖然充滿反省之意,但是仔細去推敲,神路卻覺得裡面完全感受不到後悔,松永根本就不後悔自己所做出的行為,那是他的正義,是唯一該走的道路。

 

松永說完,向後退了一步,面對全校的學生深深彎下了腰。

 

校長帶著全校師生鼓起掌來,學生群中甚至有人發出歡呼和尖銳的口哨聲。

 

神路注意到,有一些人是沒有鼓掌,或者是只做出鼓掌的動作,而沒有實際拍出掌聲來,這些人中有些是神路有印象的,像是那次勒索事件中的二年級不良學生們,還有遭到勒索的那個瘦小男孩。班上那些不太喜歡松永的男同學們,還有八卦王白井雖然鼓動著雙手,臉上的表情卻不是真心高興。

 

神路垂著雙手,看著台上的松永站直身體,露出那光芒萬丈的爽朗笑容。松永環視著面前的人群,在和神路視線相遇時停了下來,兩人的目光就那樣膠著在半空之中,進行無言的對峙。

 

神路的表情充滿憂慮,而松永仍是不變的燦爛。

 

那場名為公開反省致歉,實為英雄式歡迎的朝會結束之後,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以往的平靜。校慶也結束了,接下來學校裡沒有什麼重大的活動,所有人都專心地準備著下一次的大考。

 

停學那兩週的時間並沒有給松永帶來學習上的困擾,不說他原本就是個熱心學業、成績不錯的優等生,回到學校之後自動收到的筆記和考前猜題更是多到嚇死人,沒花多少時間就讓他追回了原本的進度。

 

「真是沒勁,那個叫做什麼考試的東西不能快點來嗎?」癒神躺在教室後面掃具櫃上頭,手臂墊在腦袋底下,一腳架在另一腳的膝蓋上,活像個剛小酌過正在享受微醺感覺的中年大叔。

 

「日子並不會因為你這樣碎碎念就過快一點的。」神路低聲說,雙眼盯著手上的參考書不放,他暫停了一下,等一位女同學從旁邊經過之後才接下去。「你(應該)已經活了這麼久,這種事情起碼該明白吧?」

 

這節課老師開放給大家自習,據說是在辦公室調整考試的試題,不過根據剛剛去上廁所的白井表示,所有男老師都不是坐在辦公桌前,而是群聚在教師辦公室裡那部巨大的平面電視機前方,對著球賽實況品頭論足。

 

「但是說一說我就覺得舒坦一點,人類不也這樣?常把一些無力改變的事情掛在嘴邊,藉著碎碎念的方式把心裡面的不舒服扔給那個聽他說話的倒楣鬼,好讓自己輕鬆一點嗎?我只不過是如法泡製罷了。」

 

「喔,所以我就是那個聽你說話,讓你輕鬆一點的倒楣鬼囉?」神路盡可能地讓語氣中長滿了尖刺。

 

「神路你總算學聰明一點了,都是我的功勞!」癒神在半空中拍起手來,就像一個第一次看見小孩站起來走路的媽媽。

 

功勞個鬼!你給我慚愧啊!給我內疚啊!神路把臉埋進參考書裡,強壓下丹田中那些即將向上衝出喉頭的吶喊,因為坐在他後面的同學在這個時候回到座位上了。

 

「怎麼了?神路?哪裡不舒服嗎?」松永的聲音一出現,週遭的嘈雜聲通常就會減低許多,彷彿大家都會自動阻止自己出聲,好聽清楚他說的話似的。

 

 

「不,我沒事,謝謝。」神路從參考書裡露出半張臉,對松永點了點頭。他的身邊一樣圍繞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只不過這次不是在討論去哪裡玩,而是他們把松永當成了公用的臨時講師。

 

「如果有不懂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解看?要不要一起過來?大家一起唸書也會比較來勁啊!」松永說著就側過身準備去拉另一張空著的椅子。

 

「真的不用了,謝謝你,松永。我……我比較習慣自己看書。」發現自己再次被眾人疑惑的視線包圍,神路不禁趕到耳朵有些發燙。

 

「……那好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儘管過來吧!」松永再次親切地笑笑,然後人群又像城門一樣把他的身影收攏在其中。

 

「你還要繼續去接近那傢伙嗎?」癒神這句話說完,神路忍不住向上望,因為那語氣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平常的癒神,多了幾分……認真?或者該說是嚴肅的感覺。

 

什麼意思?神路用眼神詢問。

 

癒神重新坐回了掃具櫃上,從神路的低角度可以透過癒神瀏海下的空隙看見,那雙閃動著奇異光芒的雙眼,玻璃球般的瞳孔帶著難以解讀的情緒,停在他眼下的小痣旁邊,他就那樣靜靜看著神路,沒有開口。

 

神路突然感覺癒神似乎隱瞞了些什麼。

 

這個對什麼都毫不在意,總是大方表現出失禮態度和不友善想法的妖怪,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

 

神路想起那面灰色的鏡子,稍縱即逝的悲傷。

 

**

 

慶子奶奶有點奇怪。

 

神路這兩次來到松永家,都有相同的感覺。

 

雖然慶子奶奶一樣以非常熱情而親切的態度招待神路,但是有一些細微的動作和反應,卻讓神路覺得不太對勁。

 

就拿今天來到慶子奶奶家門前時,按下電鈴卻遲遲沒有聽見回應,根據以往的經驗,受邀到松永家的客人,在這陣子以來應該就只有自己(之前上門採訪的記者和調查案情的警察不算)。所以只要按了電鈴,通常都可以聽見慶子奶奶高興的聲音從門裡傳來,然後接在急促的拖鞋聲之後,玄關的門就會大開,露出慶子奶奶那張熟悉的笑臉。

 

神路就那樣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覺得有些奇怪,於是又按下一次電鈴。這次才聽見回應,而且還是從之前從未使用過的門鈴對講機裡頭傳來的。

 

「……是,請問是哪位呢?」慶子奶奶的聲音即使透過了電子儀器而失真,還是很溫柔,只不過用語非常客套,客套到像是在害怕什麼。

 

「奶奶,是我,神路,我過來玩了。」神路俯身按著通話鈕,對著灰塵滿佈的受話器開口。

 

「啊!神路!歡迎你來!」慶子奶奶的聲音就像穿破雲層的陽光一樣,瞬間明朗起來,神路馬上又聽見相同的急促拖鞋聲,然後看見大開的玄關門。

 

慶子奶奶趕著小步伐從玄關外的小階梯走下來,替神路打開了那扇黑色的鐵門,神路走進庭院裡,才發現那輛停放在庭院裡的車子和以往不太一樣了。

 

原來那輛車子是白色的。之前將整部車子覆蓋起來的防水布幔已經不見蹤影,所以神路才得以看見車子的全貌。外觀上保養的相當好,從車窗可以看見米色的內裝,也相當整潔,不過輪圈上依舊滿佈了蜘蛛網和灰塵。

 

「我第一次看見這輛車的樣子。」神路指著車說。

 

慶子奶奶臉上掃過一絲陰霾,低聲開口:「那是直人他爸爸的車……已經很久沒開過了。之前我和爺爺本來商量著想賣了它,但是直人說等他考了駕照,想開這輛車,所以就一直保留到現在。」

 

「原來如此。」

 

「爺爺之前還健康的時候,偶爾會發動車子到處跑跑,維持正常運轉……但是現在……都過了這麼久,不曉得還能不能發動?」似乎被這個話題勾起了難過的情緒,慶子奶奶微皺起眉,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不要緊的,這車子保養的這麼好,到時後簡單維修一下,一定不會跑輸那些新車。」神路安慰地拍了拍慶子奶奶的背。

 

慶子奶奶點點頭,還給神路一個感激的眼神,他們一起走進了房子裡。

 

「直人剛剛出門去買東西了,應該馬上就會回來……。」慶子奶奶端著茶點出來時,朝時鐘望了一眼。

 

「他出去很久了嗎?」神路問。

 

「不,才二十分鐘左右。」慶子奶奶回應。

 

從松永家裡到超級市場,買了東西再回來大概也要半小時以上的時間,才出門二十分鐘的話,現在大概也剛抵達超級市場而已吧?但是慶子奶奶的表情卻像是松永已經半天沒有回來似的,充滿了擔心和焦慮。

 

「慶子奶奶?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在想直人是不是平安到了。」

 

慶子奶奶揮揮手,在神路面前坐下,兩人開始了平時的閒聊,大部分是慶子奶奶分享一些最近發生的小事,或者是回顧從前的記憶,有些話題其實已經重複了很多遍,但神路仍靜靜聽著,偶爾給予一些回應,或者陪著奶奶笑出聲來。

 

「……我和爺爺都討厭蟑螂討厭的不得了,沒人願意去把牠打死,然後啊,神路你知道直人那孩子怎麼了嗎?」慶子奶奶說到這裡,已經掩著嘴笑個沒完,神路輕輕搖搖頭。

 

「搞不懂你幹嘛搖頭,這都聽幾遍了?他就伸手抓了蟑螂,還拿到窗邊放生不是嗎?」癒神沒好氣地接話。

 

果然在癒神說完之後,慶子奶奶就輕輕拍著膝蓋說:「那孩子竟然伸出小小的手,直接把那隻蟑螂抓在手心裡,然後從臉色嚇得發白的我們前面走過,開窗把牠扔了出去。之後他蹦蹦跳跳的到廚房洗好手,對我們說:『沒事了,爺爺奶奶。』……那樣子」,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

 

「是啊,太厲害了,要是我也不敢徒手抓蟑螂啊!」神路點點頭,露出佩服的笑容。

 

「哼,這種時候你說謊倒是說得很順嘛。」癒神來到慶子奶奶身後,細長的手臂穿過椅背和靠墊,伸進了她的胸中,輕輕摸索了片刻,抽出握成拳的手掌。

 

神路看著癒神的動作,感到有些欣慰,他知道和自己這沒有目的的談話,撫平了慶子奶奶心中傷痛的一小部份。

 

「因為謊言而癒化的傷,吃起來好像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嘛!人類真是愚蠢又單純的生物,連真假也分不清楚,就擅自受傷又擅自痊癒……你老是說我任性,其實人類本身才是最任性的不是嗎?」癒神捏起了掌心中的結晶,那類似貓眼形狀的淺藍色碎片,在他的指尖閃耀著細緻的光芒。

 

「有神路來陪我,真的是太好了。」慶子奶奶說。

 

「沒什麼,我很喜歡和慶子奶奶聊天,松永也幫了我很多忙。」

 

「是嗎?那太好了,請你以後還是多多來玩。」

 

「嗯。」神路點點頭。

 

突然,二樓的地板像是受到了什麼猛烈的撞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坐在客廳的神路和慶子奶奶都嚇了一大跳,兩人同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該不會是爺爺跌倒了吧?」神路和慶子奶奶互看一眼。

 

「我上去看看。」慶子奶奶連忙朝樓上趕去。「爺爺!爺爺?怎麼啦?」

 

神路因為擔心正準備跟上去時,癒神卻飄到了樓梯口。

 

「不需要上去,那老頭子沒事的。」

 

「你又知道了?」

 

「至少比沒進過那間房間的你知道。」癒神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讓開。」神路懶得和癒神耍嘴皮子,只想趕快上去看看情況。

 

玄關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手上拎著購物袋的松永跑進來,一邊踩掉腳上的鞋一邊問:「神路,發生什麼事了?奶奶在喊什麼?」

 

「剛剛樓上突然發出好大的聲音,我們擔心是不是爺爺跌倒了……。」神路側身讓大步趕來的松永先踏上樓梯,神路跟著踏上第一階,卻沒辦法再邁出第二步。

 

松永輕輕壓住了神路的肩膀,阻止他繼續上樓。

 

「我上去就好,爺爺還是不想見到外人。」松永抱歉地垂下眼。

 

「沒關係,你快上去幫奶奶吧!」神路點點頭,退回了樓梯下。

 

松永高大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樓梯的轉角,然後傳來慶子奶奶和松永細微的談話聲,太過模糊所以聽不清內容,神路站在原處,雖然感到很擔心,但是顧慮到爺爺的心情也不好自己上樓去看看情形。

 

「坐下吧!光是在那邊罰站就能幫上什麼忙嗎?你真的很喜歡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耶!」剛才松永上樓時,閃到了一旁的癒神盤腿坐在廚房門口,像個不倒翁般在地上搖來搖去。

 

「這無關於能不能實際幫上什麼忙,只是一種心意的表現,不是毫無意義。」神路頭一甩坐回了客廳的椅子上。「我當然知道站在那裡幫不上什麼忙,但我還是會擔心。」

 

「既然沒有實際上的作用,不就叫做毫無意義嗎?這麼簡單的推理,神路你也做不到,真是笨的可以。」

 

神路真想把桌上的茶盤當飛鏢射到癒神頭上去,但就算這麼做了,那個武器也會直接穿過他那張該死的臉掉到後頭去而已,而自己會變成跑到同學家亂摔東西的神經病。

 

妖怪沒有實體這個設定真是有夠機車的,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不久後松永和慶子奶奶下樓來,兩個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好像是房間的儀器沒有放穩倒下來摔壞了,他們還費了一番功夫清理,大熱天的確實很吃力。

 

神路這天也在松永家待到了傍晚,接近吃晚餐的時間才起身告辭。

 

松永跟著神路一起出了家門,準備送神路一程。

 

「謝謝你今天過來,下午突然發生那樣的事情,要是你不在,奶奶可能會更慌。」

 

「不,那時候松永也馬上回到家了,我沒幫上什麼忙。」

 

「光是『在那裡』就已經是很大的幫忙了。」松永說。「神路可能沒察覺,但是有你替我陪著奶奶,真的讓我安心很多。」

 

神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只要爺爺奶奶都沒事就好了。」神路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外面的那輛車,聽說松永你將來要開?」

 

「是啊,那是爸爸的車子,等我長到了可以考駕照的年紀,它就真正屬於我了。」松永露出很期待的笑容。

 

「好棒,才高一就已經有自己的車了。」

 

「還不算是我的呢!等到我能開那一天,大概還有很多零件要更換修理什麼的……說不定還得花上一筆不小金額,所以還得先想辦法存點錢才是。」

 

「沒問題的,我看那輛車保養得很棒,之前一直都被蓋著看不見全貌,今天才發現它根本和新車沒有兩樣。」

 

「是啊,爺爺受傷之後,那輛車都沒有機會開出去,我也只偶爾發動一下,讓引擎轉一轉。」松永伸了個懶腰,拉長的背脊發出了喀的一聲。「今天早上奶奶突然說要洗洗那車罩,我起床的時候她就收走了。」

 

車罩這種東西有需要清洗嗎?神路不禁疑惑。

 

「奶奶好像很擔心松永,今天你出門的時候,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神路提起了慶子奶奶最近的異狀。

 

「……是我不好,之前讓她擔心了,我會多陪陪她,慢慢讓她安心的,謝謝你告訴我,神路。」

 

「不,能幫上忙就好了。」

 

兩人在路口分頭,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因為在學校約的話,總是會引人側目。

 

等到看不見松永的身影時,神路才翻了個白眼去瞪在空中翻滾扭動的癒神。

 

「……你有完沒完?」

 

癒神又持續了那種羊癲瘋似的扭動一會兒,才停下來。

 

「因為你們的對話實在是太不合邏輯,而且你的反應也太過噁心了。」癒神說著又打了個冷顫。

 

「我不覺得我們的談話有哪裡不對,而且我也沒有做出什麼噁心的反應。」

 

「光是在那裡就已經是很大的幫忙了。」癒神模仿松永低沉的聲音。

 

「只要爺爺奶奶都沒事就好了。」這次他雙手交握,模仿神路害羞的語氣。

 

「我才沒有做那種動作!」神路看著癒神,身上也起了一堆雞皮疙瘩。

 

「你精神上做了。」

 

「你又看得到我精神上的動作了?」

 

「總之你精神上就是這麼表現的。」癒神斬釘截鐵地回答。「什麼光是『在那裡』就是很大的幫忙,這種話不管從那一方面都不成立。」

 

在你這妖怪的心裡當然不成立。神路咬著牙,等待一位騎著單車的中年婦女經過。

 

「要說光是『存在』就有幫助的話,我和你才更加貼切吧?」癒神頭下腳上地翻轉過來,和神路面對面,如果有人能看見這一幕,鐵定會以為自己走進了哪一部恐怖電影裡吧?

 

「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有什麼幫助可言,煩都煩死了。」神路咬牙切齒地瞪著癒神那雙帶著小痣的細長眼睛。

 

「沒有我,你早就被心裡的傷壓死了;而沒有你,我大概已經消失了。」癒神咧開嘴,用詼諧的表情說著沈重的話題。「我和你,才叫做存在就有幫助。」

 

神路無言以對,因為確實是這樣。

 

「所以,趕快走到人多的地方去吧!用你最大的能力來報答我這個救命恩人!」癒神一個翻身,站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車頂上,單手插腰,另一手則直指神路的鼻尖,趾高氣昂地大聲命令著。

 

……可以換個人來救我的命嗎?蝙蝠俠也好、蜘蛛人也罷,就算麵包超人也無所謂,總之就是不要這個黑捲毛妖怪了。

 

神路的雙肩重重下垂,像個剛被裁員的歐吉桑似的拖著腳步繼續向前走,在他繞過的垃圾收集區裡,有一塊被折起的巨大黑布,防水的尼龍材質在過早亮起的街燈下閃著砂礫般點點微光,一陣風從河道般的巷弄流淌而過,掀翻了折起的布角,露出那個用鮮紅色噴漆寫出、足足有半個籃板那麼大的「死」字。

 

癒神和神路都沒有發現。

 

**

 

週一的早晨,神路走進教室裡,發現已經有好幾個同學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在這個大家通常還在半夢半醒狀態的早自習時間,這樣的井像是很罕見的。

 

神路發現坐在課桌上頭,位置在眾人中心的是八卦王白井,心裡一下明白過來。

 

又有什麼「新聞快報」了。

 

白井平時的到校時間是在第一節課敲鐘後、授課老師開門進來的前十秒左右,這種時機的拿捏才能其實蠻令人佩服的,只是不知道除了歸避遲到點名以外,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用處?

 

「逃走了?不是吧?」

 

「我也希望不是啊!畢竟那種傢伙放在街上亂跑,對誰都沒友好處吧?」白井誇張地嘆了口氣。

 

「他們都算是犯人,怎麼會這麼輕易就給逃掉了?」

 

「三個人都未成年,再加上都受了傷,警察根本不把他們當回事吧?據說連手銬都沒上,就只派了兩個警察護送,其中一個還等在車上,所以實際上根本就是一個打三個。」

 

「我記得他們的傷勢好像蠻嚴重的不是嗎?」

 

「說是這麼說,松永確實讓他們三個都受了重傷,一個是鼻樑和下巴斷了,一個則是顴骨骨折,還有一個是手肘關節脫臼,嚴格來說,三個人都不算沒有行動能力啊!」

 

「這麼說倒也是。」

 

神路聽到這裡,終於大概知道了今日的新聞快報,他想起白井說過自己有親戚是警方的人,難怪能夠得知這種尚未公佈在新聞媒體上的消息。

 

「這下子警方的顏面可掃地了,雖說現在到處在找逃走的三人,也嘗試把消息先壓下來,不過我猜過兩天還是會見報吧……」白井煞有其事的搖搖頭,好像他不是個高中學生,而是一個會受到醜聞直接影響的警察一樣。

 

「松永知道這件事嗎?」

 

「應該不曉得,目前警察方面是想壓就壓的心態,如果透露給相關人士知道,那還不馬上爆料了?」

 

「告訴松永也沒關係吧?反正他解決掉那三人一次,就算再遇上了,結果也會是一樣的吧?」

 

「這次記得告訴他直接把腿打瘸,警察就不會再搞丟犯人了。」

 

話題漸漸轉向了半開玩笑的延伸想像去,神路也就將注意力移轉開來,然後很快地開始擔心起松永來,與其說擔心松永遭到那三人尋仇,還不如說比較擔心那三人被松永碰上。

 

當時松永那種毫不猶豫的殘酷至今還是讓神路頭皮發麻,好像弄斷別人的骨頭和剪指甲一樣似的。

 

萬一他們真的找到了松本,他擔心會不會有人在松本下重手之前阻止他。

 

**

 

放學時間到了,學生們成群結隊地走出校門,今天是陰天,天色比往常都來的昏暗,空中密佈著黏稠的烏雲。

 

神路靠在校門旁的圍牆上,望著魚貫從身邊經過的學生們,不同的身高、體型、性別,沒有一個是他在等待的,像鐵塔一樣顯眼的背影。

 

「停在這裡幹甚麼?與其看著這些啥也沒想、只會傻笑的人類,還不如趕快到別的地方去碰碰運氣。」癒神像走平衡木一樣張開雙手,只不過他的腳板下並沒有踩著任何東西,而是懸空在兩米左右的高度,橫越過通學路的上空過來。

 

與其跟著一個啥都不在意、只在意吃的妖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神路將背包換到了另一邊的肩上,重新靠回牆上。

 

松永終於在五六個男同學的簇擁之下走了出來,那一小團人之中熱鬧地像個小小的市場。

 

神路從來沒有在眾人面前找松永談話過,此時更是緊張的口乾舌燥。他清清喉嚨跟了上去,幸好在和別人一起走的時候,松永會配合周遭其他人的速度縮短步伐,否則想追上去還不太容易。

 

「原來是在等這個無聊透頂的傢伙,神路你該不會有同性戀傾向吧?還等在校門口,難道今天就要告白了嗎?」癒神好像咬到了蛀牙一樣,整張臉都往右側扭曲了。

 

太好了,這傢伙又學了新詞,所以最近播出的連續劇大概是錯綜複雜的多元性別戀愛題材吧?神路用死了一般的眼神瞥了癒神一眼,然後提高了聲音喊:「松……松永!」

 

那群人一下子全回過頭來,包括松永在內,每個人的眼神都是先呆了一呆,然後轉為驚訝——那個獨來獨往從不和人主動交談的怪咖神路,竟然會叫住別人?

 

「怎麼了嗎?神路?」松永率先恢復了正常的表情,爽朗地露出笑容。

 

「那個……可以的話,和我一起回家好嗎?」神路其實想了很多其他的詞,但是怎麼聽都很奇怪,最後只好勉強選了這一句來用。不過就算如此,神路吞吞吐吐的語氣還是讓這句應該很普通的邀約,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感覺。

 

「喔!神路!你真的是!變性人!」癒神把一句話切成了好幾段,用聲嘶力竭的吼叫喊出來,每碰到一個斷句,就換一個動作,活像在玩連拍的雜誌讀者模特兒。

 

同性戀和變性人並不能劃上等號好嗎?而且我既不是同性戀也不是變性人!神路漲紅了臉,瞪著用和世界聞名的「沉思者」雕像相同姿勢固定在半空中的癒神,沒發現自己這個動作看起來更像是因為害羞而別開臉的樣子,已經使那群男同學滿臉發青了。

 

「嗯,一起走吧!」松永沒有任何遲疑地答應了,轉過身和其他的男同學揮了揮手說:「那今天就先這樣囉!剩下的明天再說好了。」

 

在這個瞬間神路竟然真的有種告白成功時,那種開心又放鬆的感覺……不不不,自己到底在亂想什麼啊?都是被癒神那亂七八糟的推論害的,不過就是極為單純的一件事情,卻莫名其妙地被添加上一點也沒有關係的色彩。神路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後左右晃了晃腦袋,似乎想把剛才那奇怪的聯想從腦中擺脫出去。

 

「神路?你沒事吧?」

 

「沒……沒事,我們走吧。」神路鎮定地背好了背包,把正在用誇張了不知道幾百倍的少女姿勢在模仿自己的癒神從視線裡切除,才和松永並肩開始行走。

 

即使是陰天,柏油路面上還是散發著陣陣的熱氣,如果在此時下場不大不小的雨,水分就會蒸騰成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潮濕水霧,神路相當不喜歡那樣的感覺,好像比十分炎熱或十分寒冷更加使人不快,所以他望著濃灰滾滾襲來的天際,祈禱雨水不要出現。

 

一直走到了學校車站的附近,兩人都還沒有開始交談,只是各自看著沿途出現的人事物,松永常要回應別人主動的招呼,而神路就好像變成了他的第二個影子,只不過除了年在他身側之外,並不會做出相同的動作來。

 

隨著四周相同的制服裝扮逐漸減少,神路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癒神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總之目前不在正面的視野裡頭,也讓神路鬆了一口氣。

 

「松永。」心情終於準備好之後,神路開口喊他。

 

「嗯?」原本望著馬路中央方向的松永回過頭來。

 

正想開口的神路又在這個時候莫名地被自己阻止了,如果把自己聽見的消息告訴松永,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呢?如果是很激烈的反應,或者他打算找到那些人,做出像上次那樣的行為的話,自己又該怎麼去阻止他?

 

更糟糕的是,萬一松永什麼都不表現出來,而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間地點才採取行動,那就連預先防範的機會都沒有了。

 

神路腦子裡不斷迴旋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和猜測,皺眉沉默下來。

 

「你是想告訴我,上次獵大叔事件的三個犯人逃跑的事情嗎?」松永突然代替無言的神路接出了接下來的話。

 

「咦?」神路愕然抬起頭,對上了松永似笑非笑的表情。

 

「松永你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嗎?」

 

「嗯,有幾個同學先後跑來告訴我了,愈是被標示為『不該讓某人知道』的事情,就愈是會帶給人一種『我有告知他的義務』這樣的錯覺不是嗎?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但是那些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人們,不知怎地都帶著一種很榮耀的神情。」松永扯了扯嘴角,繼續邁步向前,神路也跟著開始前行。

 

「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告知的義務,也沒有想過什麼榮不榮耀的。」

 

「我知道神路是這樣的,其實你才是最有關聯的人,當時你也在場。」

 

神路在當時和松永在一起這件事情,在校方和警方以及家長的共識之下決定不對學生公開,媒體也同意不在這部份多做說明,可能是因為看神路做不出什麼精彩的說明,也可能是當事人松永過於磊落的態度已經讓他們拿到了所有想要的題材,總之神路在這次的事件裡,可說是完全神隱的狀態。

 

被神隱的神路,怎麼好像可以拿來當什麼動畫片的標題?

 

「既然松永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必再多講什麼,我比較想知道,松永打算怎麼做?」

 

「我嗎……?」松永抬起頭,晚風掀動他的短髮,像是一小片黑色的稻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做,就像上次對神路說的一樣,我只打算做對的事情,但是做對的事情,卻會為我帶來最不想要有的影響。」

 

神路聽著,和松永兩人的腦中同時浮現了慶子奶奶的臉。

 

「我希望,他們會再次被逮到,不是被我而是被其他任何人,誰都好。」

 

「松永……。」神路聽見松永的話,覺得心裡有塊大石頭總算放了下來,和癒神拿走心裡積存的陌生悲傷時非常雷同,但程度相去甚遠的感覺。

 

「因為我已經教過他們什麼叫做『痛』,我想之後的他們應該也沒有膽子再去做出什麼傷人的行為吧……?」松永漾出滿臉的笑。「只要他們一想到我的臉,受傷的部位就會痛起來提醒他們,比起不痛不癢的法律,這不是非常完美的嚇阻機制嗎?」

 

灰色的鏡子再度閃現在松永的胸口。

 

「也許我不能教會世上所有的人渣這件事,但是我仍會盡我所能去做,也會盡我所能的照顧好奶奶。」

 

神路突然替松永感到無比的悲哀。

 

世界上最溫柔的心情就是想保護他人的心情,而世界上最殘酷的心情就是想報復他人的心情,在松永心裡這兩種背道而馳的心情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交纏,不知道已經拉扯了他多久,但神路光是想像,就已經覺得非常難以忍受。

 

支撐松永維持正常直到今天的,究竟是兩種情緒中的哪一種?亦或是兩種都有呢?

 

「松永,你能答應我不去找那三個逃走的犯人嗎?」

 

「……我不會有那種空閒的,謝謝你擔心我,神路。」

 

兩人的對話到此告一段落,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道別,神路隨即趕往車站,毫無教養邊走邊吃綠豆般大小的悲傷,還哼著五音不全歌聲的癒神則跟在後頭,小零食似乎終於轉移了他模仿神路的興致。

 

對街的電線杆旁,藏著比陰霾的天氣更加深沈的黑影,像千萬隻蒼蠅覆蓋全身四處流竄的黑色裡,幾雙殘酷的眼睛帶著興奮的笑。

 

**

 

神路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是一片潮濕的水泥地,視覺才剛恢復作用,痛覺就排山倒海地從後腦席捲而來,讓他忍不住發出呻吟。他想伸手去摸摸疼痛的部位,卻發現手腳動彈不得,使勁把趴著的身體翻轉過來,神路才慢慢坐起身,這幾下動作讓他的後腦痛的不得了。他發現自己的腳踝部份被工業用的塑膠束帶纏住,被綁在身後的兩腕上也有相同的觸感,這種東西對於鮮少使用繩子捆綁東西或人的一般人來說還真是方便。

 

「你睡了好久。」癒神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神路盡可能不讓動作牽動後腦的傷口,緩緩轉過頭去,白衣黑褲的癒神伸直了一腿,另一腿則彎曲著讓手肘靠在上頭,一副大爺我已經等到非常不耐煩了的表情。

 

「我不是……睡著。」神路開口,乾燥的喉嚨讓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同樣是沒有意識的狀態,睡著跟被打昏還不是一樣?」

 

對了,我被襲擊了。

 

神路慢慢想起睜開眼睛之前的事情。

 

和松永道別之後,神路按照原路準備回家,正準備切過一條小巷往車站去時,突然被人從後方賞了一記悶棍,不知道對方用的是什麼武器,不過真是有夠痛的

。神路不是沒被人打過,父親的巴掌、以往被同學霸凌時的推擠、阻止千佐繪時挨過頭槌和肘擊,無論哪一種情況,一直都是使用手腳的程度而已,被武器攻擊還是出生以來頭一遭。

 

神路仆倒在地之後試著抬頭看清楚對方的相貌,但是對方的胸口以上都被黑色漿糊狀的傷包裹住,神路只來得及看見眼前的三雙鞋,就被第二記攻擊敲暈了。

 

那之後過了多久呢?四周並沒有對外的窗戶,所以看不清天色,光線微弱的日光燈宛如暮年的老人,散發著顫抖般的米黃色澤。

 

實在是應該買支手錶的。神路不禁有些後悔,之前都認為手錶這種高價品,要等到自己長大點再用。反正家裡和學校、移動中的車站都有時鐘可以確認,沒必要隨身戴著一支錶,不過像現在這種情形,手腕上若有個能確認時間的東西,不但能夠協助自己判斷情勢,好像也能多一分莫名的安心。

 

「癒神,你看見是誰攻擊我的嗎?」

 

「廢話,我就在你旁邊啊!」

 

「是誰?我見過嗎?」

 

「天曉得,除了對我有用的人類之外,其他的看起來都一樣。」

 

「你還真是派不上用場……。」神路感到全身無力。

 

「但是其中一個人類右手上包著白色的繃帶。」

 

神路想起手肘彎成奇怪角度,跌在地上哀號的頭套男。

 

原來被盯上的不是松永,而是自己嗎?但是總覺得有些牽強!因為當時神路雖然在場,但一直是勸阻的一方;難道是要拿來當人質嗎?一個高一的男生會不會太沒有吸引力了?

 

神路試著站起身來,但是被反綁在背後的雙手和雙腳讓他施不上力,只能用肩膀倚著牆緩緩站起。

 

這裡看起來像是施工到一半的房子,地板和牆壁都還處於剛剛灌漿完畢的狀態,粗糙的水泥表面完全外露,埋設到一半的管線分散在一角,探出大大小小的開口,唯一的出入口被一扇破爛的木門封住。

 

「平時覺得誰都看不見你搞不好是唯一的好處,現在卻覺得如果還有其他人能看見你就好了……」神路輕嘆。

「你總算明白我的重要了嗎?」癒神挑起眉。

 

「不,我是說這種時候你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本來還在和癒神抬槓的神路一下子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有人移開了從外側抵住門板的東西,未經研磨的門扉表面發出嘈雜的聲響,門被打開的同時,散落的木屑刺的人鼻頭發癢。

 

走到昏暗燈光下的是右手臂被固定起來的頭套男……不,今天不能這麼稱呼他了,因為他頭上已經沒有包裹著黑色頭套,而是露出了整個容貌:單眼皮、薄薄的八字眉,有著很多痘疤的皮膚和看起來睡眠嚴重不足的黑眼圈,他用還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拿著手機,和話筒另一端的交談:「阿泰?我是阿新,那小子醒了。」

 

不用猜神路也知道,自稱阿新的男人口中的「那小子」指的就是自己。

 

阿新闔上那支翻蓋式的手機,以一個在跑路的人來說,手上還能拿著這支到處都看的到廣告照片的最新型手機實在是夠奢侈的。

 

「認識那個叫松永的傢伙,算你倒楣。」阿新站到神路面前,用力推了他的胸口,雙腳被束帶固定在一起的神路無法穩住重心,狠狠跌到了地上,屁股撞的好不疼痛。「乖乖在這再待一下吧!別亂吼亂叫,等你起到該有的作用,應該就會放你回去……應該啦!」

 

阿新說話的時候,口中飄散著一股菸臭味,神路忍不住皺了皺眉別開臉。

 

過沒多久,另外兩個人也來到了這個房間裡,顴骨骨折的是剛剛和阿新通電話的阿泰,鼻樑和下顎掛彩的則是哲夫,他痊癒的速度似乎很慢,到現在說話還是怪怪的,咬字不清楚。

 

聽三人的對話,他們當中位居領導者的是阿泰,其次是哲夫,阿新則是跑腿兼打雜的最下層身分。阿泰和哲夫身上都包圍著油田燃燒般的黑煙,偶爾才能從煙霧當中閃過他們的臉孔。

 

「差不多可以開始了吧?」阿泰看了看手錶說。阿新和哲夫來到神路身側,一左一右將他從地上架了起來。

 

「為了避免你的家人擔心,先打個電話回去報備吧?告訴他們你要和朋友去玩,晚點才會回家。」阿泰伸手掏了掏神路的口袋,又打開神路背包翻看,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我……我沒有手機。」神路說。

 

「靠!你哪個年代的原始人啊?」阿新翻了個白眼,但是下一秒阿泰抽走阿新塞在後褲袋裡的新型手機時,他的表情就變的膽怯起來。「阿泰……要……要用我的打嗎?不會留下證據嗎?」

 

「臉都給看見了,你還在意手機號碼嗎?」

 

「可是……。」阿新還想抗議,話卻被阿泰惡狠狠的眼神給逼回了肚子裡。

 

「你家人的號碼多少?」阿泰偏著頭問。

 

「我……我很少出門,編這種理由他們是不會相信的,你們……」被突然揮出的鉤拳擊中了腹部,神路的話硬生生被「打斷」,彎下了腰不停喘氣。

 

「廢話那麼多,叫你講就講,現在青少年情緒不穩定、精神又脆弱,行為舉止突然改變是很正常的,這種常識你不懂嗎?不想多挨痛就老老實實照我的話做!」

 

「我……不要。」神路一面忍著痛到反胃的感覺,一面咬牙拒絕。

 

阿泰冷哼一聲,一口氣把背包翻轉過來抖了抖,所有的內容物全散了一地。他蹲下身一件一件翻找,把神路的課本、參考書、筆記簿等學用品扔到身後,最後在字典和筆袋的中央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一本手掌大小,深藍色封面的冊子──那是神路的學生手冊。

 

完了。神路閉上眼睛。學生手冊裡頭有全班的通訊錄,包括自己和松永、以及所有同學的緊急聯絡人資料。阿泰先翻開第一頁,上頭有神路的大頭照和姓名等基本資料,然後快速翻動到最後一頁,找到了通訊錄。

 

「神路心葉同學,現在你還有兩個選擇,第一,打電話讓你的家人安心,說你晚點就會回家。第二,由我偽裝善心人士,假裝在路上撿到昏倒的你,等你家人來接你,就請他們嚐嚐木棍敲頭的滋味。」阿泰伸手按了按神路的後腦,被打傷的部位劇烈地疼痛起來,神路悶哼一聲縮起了身體。「很痛對吧?你要讓家人遭受這種對待嗎?」

 

神路掙扎了半晌,勉強點了點頭。阿泰滿意地笑一笑,照著學生手冊上紀錄的號碼,撥打了祥志叔叔家裡的電話。按下撥號鍵之前,阿泰用蛇一樣嘶嘶作響氣音對神路說:「要是你多說了什麼多餘的話,我可是知道你家地址的。」

 

神路抿著唇點點頭,其實不用阿泰多說,神路也絕對不願意讓家人捲入這件事情。

 

電話接通的響聲出現四五回之後,祥志叔叔那和父親及其相似的嗓音就透過不可見的電波傳到了神路的耳邊。

 

「祥志叔叔嗎?是我。」

 

「嗯。」淡淡的聲音就像平時一樣,但神路猜祥志叔叔現在一定感到有些疑惑。

 

「抱歉現在才打電話,今天我想到朋友家……溫習功課,所以不回去吃晚飯,大概會很晚才到家……可以嗎?」

 

「發生什麼事了嗎?」祥志叔叔問,果然還是會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異常嗎?神路急得額角都冒出了冷汗。

 

「不!沒事,我就是想到同學家去,待久一點,偶爾這樣應該……應該沒有關係吧?」

 

「是松永家嗎?結束之後要不要去接你?」

 

「不用,我不是去那裡。」神路趕緊反駁,叔叔知道松永家的電話號碼,萬一撥過去確認就不妙了。「我是和其他同學在一起,之後會自己回家的,不用擔心……同學在等我了,就這樣,對不起!」

 

不等祥志叔叔回話,阿泰就啪一聲闔上了手機。

 

「這不是做的很好嗎?說謊這回事,多練習幾次就會習慣了,好好享受年輕的時候才能有的叛逆吧!」阿泰拍拍神路的臉頰,再一次翻開了手機。

 

「接下來,就要把那傢伙叫來了。」阿泰說著扯動嘴角笑了,但是纏繞在他和哲夫身上的黑霧卻瞬間增添了幾分濃度。

 

「我想這次就不用你來編謊了,我自己找他過來。」

 

「松永不是笨蛋,他不會自己過來的,現在還來得及收手,我可以瞞住這件事,只要你們自首的話……」

 

又是一記彷彿要將腹部撞出一個凹洞的重擊,神路嗆咳著軟了雙腿,眼前一片模糊,不由自主的淚水溢出了眼眶。

 

「放心好了,那傢伙其實和我們一樣,是喜歡暴力流血的人,只是披著正義的外皮罷了。他不但會來,而且還會一個人來,因為想像上次一樣狠狠修理我們,好止止他拳頭上的癢。」阿泰說完,甩頭走出房間,哲夫和阿新扔下神路,也跟著走了出去。

 

「我覺得那傢伙說的還蠻正確的。」一直站在旁邊看神路挨打的癒神,好像事不關己一樣蹲下身來,看著仍努力恢復呼吸頻率的他。

 

正確……嗎?松永的正義真的只是一層虛偽的外皮,用來隱藏他內心對暴力的渴望嗎?那面灰色的鏡子難道真的不是悲傷,只是一個他揮動拳頭傷害別人的藉口嗎?

 

神路轉動著眼珠,完全不想接受自己腦中浮現出的這些想法。

 

「松永不是那樣的,他是個溫柔的人……他比誰都愛護自己的家人、比誰都懂得感恩,絕對不會放棄任何自己能夠幫忙的事,即使那會傷害到他自己也不會有一絲猶豫……。」

 

「所以就說那叫做偽裝。」

 

「我不認為那是偽裝。」

 

「如果這麼隨便就被看穿的話,那還有什麼用?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類說謊技巧都跟你一樣差嗎?」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神路的聲音有些發抖。

 

「啊?」

 

「你不是人類,不明白傷對人有怎樣的意義;你沒有記憶,不明白回憶是一個人多大的財產;你不懂得信任人,因為你根本沒有心!你只是一個沒有心也沒有珍惜的對象的妖怪!」

 

神路忘了要壓低自己的聲音,但是此刻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癒神的說詞總是那麼犀利而傷人,一再地推翻自己的堅定、摧毀自己的信心,更可恨的是自己卻老是無法反駁。

 

癒神總是無所謂的眼神有了些微的動靜,他皺起眉頭,以神路從未聽過的嚴肅語氣開口:「沒錯,我是妖怪,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老實地說出自己看見的東西,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這些也不會因為你的不接受就失去真實性。」

 

神路握緊拳頭,別開臉不看癒神。

 

「不喜歡看到我,我就離開,但是你要記住,不是每個人類都能回應你的信任。」]癒神說完,穿透潮濕的水泥隔間飄了出去。

 

神路激動的情緒仍未平復,他沉默地望著那盞昏暗的燈光,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直到室內的寂靜讓他雙耳開始耳鳴,他才感覺奇怪,為什麼剛剛自己那一番接近怒吼的喊話,沒有引來任何人呢?

 

正當神路準備靠近木門時,阿新才又推了門進來。

 

「嚇我一跳,你還站的起來啊?」

 

神路此時才發現,阿新的胸口中央浮著一層顏色怪異的悲傷,就像是路邊水漥裡的積水,表面會浮著一層帶有許多色彩的發亮油脂一樣,那薄薄的悲傷就在那裡旋轉著,繪出棒棒糖般令人頭暈的漩渦圖案。

 

「怎麼……只有你?」

 

「阿泰他們去準備重頭戲了,我只要在這邊算好時間,把你放開然後逃離現場就沒事了。」隨隨便便就把計畫的內容透露出來,也難怪阿新在這個團體裡只能當個打雜的。

 

神路心裡升起一份不祥的預感。

 

「你們不是要……聯手對付松永嗎?」

 

「就算現在把他打個半死,我們蒙受的損害也不會有絲毫減輕。」阿新獰笑著說。「他們倆都是第三次進少年院了,這次好像連家裡的老頭子都不打算管……本來阿泰還盤算著出國去邊玩邊混個學歷,現在什麼都沒了,被趕出家門還得再進去蹲,虧大了。哲夫那傢伙也差不多。」

 

「不是要修理他的話,你們究竟是想做什麼?」

 

「這個嘛,你就慢慢期待好了,阿泰那傢伙功課不怎麼樣,可是想這種招數還真是夠陰的。」阿新說著,一邊抓著手機的吊飾甩著玩。

 

一定要設法知道他們到底打算做什麼,神路這麼想,努力思考應該要怎樣才能套出阿新的話。

 

「我看……是他們不告訴你詳細的內容吧?」神路勉強自己露出嘲弄的笑容。「不過想也知道,要是我也不會把重要的計畫告訴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弟。」

 

「你說什麼?」阿新的語氣一變,玩弄手機吊飾的雙手也停了下來。

 

「沒什麼,算了。」神路在腦中不斷回想癒神最欠揍的語氣和表情,試著讓自己重現出來。

 

「喂!把話講清楚,你說誰是無足輕重的小弟?你以為你是誰?不過就是被關在這裡當誘餌的人質,少在那裡耍嘴皮子!」

 

「沒錯,我是人質,不過……特地被帶來關在這裡,還派人看住我,證明我很重要;反觀你,除了當條看門狗之外沒有什麼重要的用處,人家連你的身份都懶得隱藏,電話是會留下證據的,那個叫阿泰的卻毫不猶豫地用你的手機來打,不就是很明顯的證據了?」

 

「我才不是看門狗,你不過就是想知道阿泰的計畫,才故意激我……告訴你也沒差別,反正你哪裡也去不了,就待在這裡乾著急到死吧!」阿新伸腿踢了神路一腳,讓他摔倒在牆邊,臉上浮起滿意的笑。

 

「光是打他一頓,根本消不了我們心裡的鬱悶,比起身上的傷,我們蒙受了更大的損失……什麼罪行重大?不過就是拿幾個醉老頭運動運動,跟他們借幾個錢花花罷了,又沒弄出人命!都怪那個多管閒事的什麼狗屁正義使者!」

 

阿新吼著,滿是痘疤的臉頰微微抽搐著,他胸口那層油膜狀的多色悲傷開始變得混濁起來。

 

「阿泰讓我跟蹤他,找到他家的位置,還知道只有老太婆跟他住在一起……阿泰就說了,要讓他後悔莫及……他奪走了我們的歸處,當然也要讓他嚐嚐同樣的滋味……。」阿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銀色的防風打火機,點燃後貼到了神路的鼻尖前方,火熱的溫度讓表皮感到一陣一陣的刺痛。

 

「別開玩笑了……那房子裡面……。」神路覺得頭皮裡像是被注入了一層冰水,他想起動作已經不是太靈便的慶子奶奶,還有在二樓臥床已久、無法動彈的松本爺爺。

 

「很天才吧?這些我全都知道,我可是三人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整個計畫都是我們一起完成的。」阿新熄掉打火機,把那溫度未退的金屬壓在神路的臉頰上,燙得他渾身一震,那裡很快地出現了一小塊紅腫。

 

「會出人命的……房子裡有個不能自己行走的老人,你們要是那麼做,真的會鬧出人命,到時候就算想回頭也沒辦法!趁現在還來得及,快點去阻止他們啊!」神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勸說著眼前的阿新。

 

「呵,事到如今怎麼可能收手?況且我們都還未滿十八,就算真的鬧出了人命,阿泰也說不會怎麼樣的。」

 

瘋了,這些人的腦子全都瘋了。神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竟然有人能夠如此輕蔑地對待他人的生命,好像全然感受不到那重量。

 

雖然不知道距離多遠,但是如果松永離開了家,慶子奶奶和爺爺等於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神路逼迫自己的腦子飛快地運轉,想要想出一個可行的方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他瞥向阿新胸口,那層混雜了多層骯髒顏色的悲傷仍在旋轉著。

 

「阿泰當然說不會怎麼樣,因為他可以說是你策劃的。」

 

阿新的笑容瞬間一僵。

 

「不是嗎?第一次被松永打倒,亮刀子出來的就是你;打電話到我家和松永那裡的也是你的手機,跟蹤松永的也是你……。」神路把唇角大大拉開,柴郡貓似的嘲諷笑容。「你不覺得自己就像什麼活祭品一樣,被打扮地漂漂亮亮,準備風風光光地送上死刑台去嗎?」

 

「不對……」

 

「有什麼不對?在三個人裡頭,你有過什麼發表意見的機會嗎?就算開了口,有人聽你說話嗎?」

 

「閉嘴。」

 

阿新的臉色像是被潑上了一層白漆,開始失去血色。

 

「你可能把他們當夥伴在看待,不過他們對你又是怎麼想的呢?大概覺得你就像隻會說、說聽人類語言的寵物吧?煩歸煩,但只要可以打打雜,就讓你在身邊搖搖尾巴也不錯。」

 

「你給我閉、嘴!」

 

漩渦中的顏色愈來愈濃厚、愈來愈深沈。

 

「讓我猜一猜好了,其實你根本沒有受到什麼太大的損失,但是阿泰他們卻要把你拉下水,現在好了,你得一個人扛下所有的罪名,因為全部的證據都指向你。」

 

「不是我……我……我沒有……。」

 

已經轉為深黑色的漩渦變成了沼澤般向外延伸,轉瞬間包裹了阿新的肩膀和腰部,到處都像滾燙的油冒著小小的氣泡。

 

「你才會是那個失去一切、失去歸處的人,不為什麼,只因為你太蠢了!」

 

那片沼澤忽地竄起,像分生的樹枝纏繞住阿新的臉孔,他抓起堆在房間角落的一截金屬管,用瘋狂的眼神朝神路逼近。

 

「你太多話……太多話了……。」

 

阿新高高舉起了手,神路抓準時機朝阿新撲了過去,順利地將他撞倒,兩個人滾在了水泥地上,神路的膝蓋重重地敲了一下,阿新手中的金屬管也脫手摔在一旁。

 

「馬的……。」那片黑色彷彿被阿新更加高漲的怒火煮沸,像飄浮的海草般舞動起來。

 

神路掙扎著抬起上半身,嘗試將手掌壓在他的胸前,但是阿新在慌亂中不斷揮舞的雙手卻一再阻止神路的行動。

 

要快點,要快點把這劣化的悲傷……

 

神路終於逮到一個空檔,將手掌貼上了阿新的前胸,精神為之一振的同時,餘光掃到阿新再次抓到了金屬管的手臂,要閃避已經來不及了。

 

額角上挨了一記的神路從阿新的身上滾了下來,受擊的部份像被燙到似的散發著熾熱的痛楚,連帶耳朵深處也嗡嗡作響。幸好阿新是躺在地上,沒辦法好好使力,所以傷勢不算嚴重。

 

神路甩甩頭試著去掉暈眩的感覺,但是先一步站起身來的阿新已經一腳踹在神路的側腹,讓他仰天翻了過來,直達肋骨深處的衝擊讓神路感到呼吸困難。

 

神路勉強抬起頭,看見阿新獰笑著舉起金屬管。

 

這就是我最後看見的景象嗎?神路放棄似的閉上了眼睛。

 

松永,對不起。

 

爸爸、媽媽、還有祥志叔叔,對不起。

 

哐啷一聲,金屬墜地的高亢聲響讓神路縮起了肩膀,然而身體各處都沒有感受到疼痛。難道自己真的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就這麼快速地死去了嗎?

 

劇烈跳動的心臟訴說著相反的事實,神路也還能趕受到從鼻腔吸入的空氣好好地充滿了自己的肺部,他緩緩睜開眼,看見阿新半趴在地上,兩眼微睜,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

 

方才將他整個人包圍住的黑色泥沼已經完全不見蹤影。

 

「嗚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誇張的嘔吐聲從另外一邊傳來。

 

神路轉頭,看見癒神跪趴在牆角,臉色青紫參半,伸長了舌頭乾嘔著。上次看見他這種恐怖的臉色,是千佐繪的事件時,他吞下了刃化的悲傷後。

 

「癒神……。」神路覺得心裡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這個黑捲毛臭妖怪原來也有良心、有慈悲心、有心!

 

「有、有夠難吃……嗚噁……」癒神喘息著,從掀開的瀏海下難得現身的兩道眉毛像打結的毛線一樣揪在一起。

 

「你沒事吧?還能動嗎?」上回癒神吃下刃化的悲傷之後,可是有好幾天動彈不得的。

 

「怎麼可能……沒事?你是笨蛋還是白痴?噁噁……用看的也知道有事,瞎了嗎?」癒神搖搖晃晃地坐到地上,抱著頭像個嚴重宿醉的人似的,但即使在這樣的身體情況下,那張賤嘴還是一樣不肯安分下來。

 

「謝謝你。」神路這次一點也沒辦法生癒神的氣,方才是自己先說出傷人的話,現在又蒙癒神所救,嚴格說來,這已經是癒神第二次救了神路的性命。

 

「哼,我只是在保全自己的糧食,不要太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了。」癒神雖然想露出嘲諷的笑容,不過那張白裡帶青的臉實在沒有什麼說服力,他抬起頭,發現神路已經沒在看著他,而是雙手在阿新身上到處摸索。「喂……你在做什麼啊……該不會你真的是……。」

 

「找到了!」神路開心地從阿新的褲子口袋裡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一把摺疊起來的小刀。「我猜,會帶刀的人,就和抽煙的人一樣,身上隨時都得有那樣東西的存在,那已經成為一種依賴了。」

 

「啊?」癒神拉長了臉,好像聽不懂神路說的意思。

 

神路將刀刃拉出來,小心割斷了手上的束帶,然後再去處理腳踝上的束帶,費了一番功夫才讓手腳重獲自由,皮膚上都有了一圈深紅色的傷痕。

 

「快走吧,你能動嗎?」神路揉著被綁到發麻的手腕,問還坐在地上的癒神。

 

「哼,比起上次那女孩的刃化,這傢伙的膚淺多了,雖然難吃到極點,但還不至於讓我動彈不得。」癒神擦擦嘴角,吃力地站起身來。

 

「那就好。」神路將刀子收進了口袋裡,走出房間重新將木門關上抵住,然後跑出了這棟建築物。

 

**

 

這個區域是神路不曾來過的地方,在夜晚活動不是那麼活躍的這裡,超過九點的時間路上已經沒有什麼人煙。

 

「糟了,該往哪裡走?」神路站在T字型的叉路口,猶豫著該往哪個方向去。

 

如果阿泰沒有拿走阿新的手機就好了,至少神路可以先用那個聯絡松永。

 

「這邊。」雙手捂著肚子的癒神朝右方飄去,他移動的路徑好像是右撇子用左手畫出的線一樣歪歪抖抖的。

 

「為什麼你會知道?」神路狐疑地跟了上去。

 

「少囉唆,你不是說要快走嗎?」癒神橫眉豎目地回過頭,好像神路再多問一句他就會爆血管而亡似的。

 

於是神路閉上嘴,跟在那個白衣男子輕飄飄的背影之後。

 

雖然對於平時只能在自己周遭活動的癒神為什麼能夠帶路而感到充滿疑惑,但此時也只能相信他了。

 

他們踏過一個個路燈光芒形成的圓圈,在寧靜的巷弄中穿梭,神路很快地開始微喘,平時總是滿臉輕鬆邊飛邊拿神路尋開心的癒神,此刻也是一臉菜色,沒有多餘的精力開口,似乎光是維持飛行狀態就已經讓他精疲力盡了。

 

「來了。」癒神說。

 

路的盡頭出現一個黑影,隨著距離拉進而逐漸放大,輪廓也變得清晰,那顯眼的身高和健壯的體格一眼就能讓人認出身份。

 

「松永!」神路喊,催快了已經疲憊的腳步。

 

「神路!你自己逃出來了嗎?」松永來到神路的面前,看見他狼狽的姿態,連忙低下頭。「對不起,我沒想到他們會……。」

 

「現在沒有時間說這個了!」神路抓住松永的手臂。「他們的目標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們得趕快回家去!現在就回去!」

 

雖然神路還來不及將整件事情說明清楚,但是腦筋靈活的松永一下子就弄懂了,那張五官端正的臉上,表情倏地碎裂開來,像被人用鐵鎚敲碎的鏡面。

 

神路聽見真實的碎裂聲從松永的胸口傳來。

 

那面灰色的鏡子出現,上頭滿佈裂痕,每一個小碎塊上頭都映照出神路的臉孔。

 

神路懂了松永的悲傷為何總是稍縱即逝。

 

那面鏡子並沒有消失,只是複製了周遭的景色將己身隱藏起來,那是一種完美的偽裝。

 

偽裝。神路望向身側漂浮在半空中的癒神。

 

他沒有笑,以往在這種時候總是用一副「看吧?我說的對吧?」的得意表情來讓神路難堪的癒神,此刻卻面無表情,淡漠地回以平靜的眼神。

 

松永回身開始狂奔,神路也努力跟了上去,他們在大路邊攔到一輛計程車,真是天大的好運,因為平時會經過這裡的計程車少之又少,除非正好碰上載客後回程的空車。

 

神路和松永擠上後座,松永很快地報出了目的地,並且要求司機用最快的速度抵達。

 

幾分鐘後,車子在松永家附近的路口停下,他們沒有付錢就衝下了車子,將司機的怒喊聲拋在身後,因為耳邊已經聽見消防車的警笛聲,而朝松永家的方向看,全黑的夜色之中扶著一抹明亮的橘紅,那濃艷的亮色壓著神路的心一路向下沉。

 

巷子裡勉強塞進了兩部巨大的消防車,似乎只比神路他們早到一些,尚未開始灌救的工作,住在附近的鄰居隔著遠的距離,以懼怕的眼神盯著每一個螢火般的火星飄動,在刺耳的警笛聲中交頭接耳。

 

「奶奶!奶奶!」松永撥開眼前的人群,神路跟著擠過一個個穿著睡衣或居家服的身體,一面探頭往松永的家門望。

 

慶子奶奶在兩位醫護人員的攔阻下,伸長了枯瘦的手臂,像是想去抓住從屋裡竄出的火焰一樣,不斷掙扎著,張大了嘴吶喊著什麼。

 

「奶奶!」來到夠近的距離之後,松永的聲音終於傳進了慶子奶奶的耳中,她回過頭,原本就老淚縱橫的臉上又滾下更多的眼淚。

 

「直人,直人,家……。」掙脫醫護人員的手臂,慶子奶奶抽抽噎噎地撲進松永懷裡,揪住了他的衣袖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沒事了,沒事了……。」松永拍撫著慶子奶奶的肩膀,摟緊了她小小痀僂的身軀,用憤恨的眼神瞪視著逐步吞噬了家園的大火。

 

「爺爺,爺爺他還在裡面!」慶子奶奶突然推開松永,想衝進房裡,松永一時鬆了手,沒能拉住奶奶。

 

「奶奶!等等!太危險了!」站在一旁的神路趕緊伸手一攔,才死命拉住了用盡全力往前衝的慶子奶奶,不過靠近了幾步,火焰的溫度就好像要將皮膚考裂了似的。

 

「什麼?還有人在裡頭嗎?」聽見騷動的消防隊員趕緊靠了過來。「是誰,他的位置在哪裡?」

 

「爺爺,爺爺的房間在二樓……他沒辦法走動,快救他!」慶子奶奶的聲音淒厲而嘶啞,伸手指向房子的二樓,目前還只在一樓的火勢應該很快就會順著樓梯蔓延上去。

 

消防隊員臉色一變,招來了其他的夥伴,聚在一起商量起來。

 

「等等!不用!二樓沒有人!」松永喊著。

 

「直人你在說什麼?爺爺他還在二樓!他自己沒有辦法出來啊!」慶子奶奶瞪大了眼,彷彿自己眼前那個貼心乖巧的孫子,突然間變成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似的。

 

「沒有!樓上沒有人!奶奶!樓上沒有人!」松永用力搖晃著慶子奶奶的肩膀,用受傷的眼神直視著她。「爺爺不在那裡。」

 

又是一聲碎裂的巨響,神路看見松永胸中的鏡子像銀灰色的砂礫一般散開,銳利的邊緣猶如切割著松永的心,讓他露出無比疼痛的表情。

 

慶子奶奶用既疑惑又不諒解的眼神瞪著松永,她推開松永摟著自己肩膀的手,退開兩步:「直人……你不是直人,直人不會說這種話,他不會丟下爺爺不管。」

 

被弄的一頭霧水的消防隊員被眼前的情況搞得頭昏眼花,他再次開口去問:「二樓到底有沒有人?如果有,我們得馬上進去,再等下去救援成功的機率就幾乎消失了!」

 

松永沉默了,慶子奶奶也看著他,好像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松永為什麼要說二樓沒有人?動彈不得的爺爺應該一直待在二樓的房間裡,不可能離開才對?為什麼在這種危及的情況之下,松永要說這樣的謊呢?

 

一直都只為爺爺奶奶著想,將自己的心情擺在後頭的松永,不可能為了自己而做出這樣的事情,如此一來,就只有一個結論……。

 

爺爺曾經說過什麼,關於自己的身體、病情和生命。

 

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都不能這樣拋棄生命,不能讓一個這麼親愛的人去決定,在那之後,松永必須背負這樣的決定一輩子,永遠都沒有辦法擺脫掉親手結束掉另一個人——自己最尊敬、最感謝的人的生命。

 

「癒神,告訴我。」神路偏過頭去,低聲問。「你去過二樓,那裡有人嗎?」

 

火光照亮了癒神的臉,他細長的雙眼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有。」癒神淡淡地回答。

 

「裡面有人!」幾乎在得到癒神回應的同時,神路出聲喊了。「二樓的房間裡真的有人,爺爺在房間裡!」

 

聽到第三人發出的訊息,幾個已經拿好裝備的消防人員互相交換了一眼,就動身前往烈焰沖天的火場。

 

「不!」

 

松永突然像發了瘋似的撲上前去,把幾個消防隊員推倒,又撞又抓地阻止他們進入屋中。

 

慶子奶奶摀住嘴,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令人費解的景象。

 

「先生!請冷靜一點!請冷靜一點!」一旁的救護人員也過來協助,但是松永的力氣本就比一般人更大,此時他那種豁出一切的狀態,更是沒人能將他好好抓牢。

 

「快過來幫忙拉住他!我們要進去了!」帶頭的消防隊員喊,遠處原本在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員連忙按著帽子趕往此處。

 

「不准進去!不准進去!裡面沒有別人了!」松永吶喊著,臉上不斷落下的水珠不知是被火場高溫所蒸騰出來的汗水,還是過度激動的情緒所逼出來的淚水,火光下他的表情雖然是那麼猙獰,卻也是那麼令人不忍。

 

像一隻瀕死無助的野獸。

 

「壓住他!」趕到了松永身邊的員警總算捉住了他的手臂,並且合力將他壓制在地上,隨即有了更多雙手加入,松永雖然拼命扭動著肩膀,卻再也無法從地面上拔起。

 

消防員終於得以進入火場的同時,松永轉過頭看著神路,他的臉因為接觸地面,已經沾滿泥塵,急促的呼吸使他的鼻翼不斷收縮擴張,他用充滿哀求的絕望眼神凝視著神路。

 

「神路,幫我,別讓他們上去,別讓他們到爺爺的房間去。」松永的眼角落下淚來,他的聲音不再有力而響亮,像是虛無飄渺的月光般,輕薄而軟弱。

 

神路垂眼看著松永,無論他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一個人努力到這樣的程度,絕對不會只為了一己之私。神路蹲下來,伸手壓住了松永的肩膀,他的體溫灼熱,汗水讓上衣溼透而緊貼在肌膚上。

 

「不要緊了,松永,你已經很努力了,不管你要保護的是什麼,你已經保護夠了。」神路輕輕對松永說。

 

又是響亮的碎裂聲。

 

那些失去形狀的鏡子碎片再一次爆裂開來,充塞了松永的全身。

 

像是放棄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松永不再使勁掙扎,隆起的肌肉放鬆下來。他將額頭貼到地面上,無神地任眼淚劃過挺直的鼻樑,落下,再落下。

 

神路回頭望著在四方水柱灌救之下逐漸轉小的火勢,慶子奶奶在醫護人員的照顧下披上毯子,坐在救護車上哭泣。

 

方才進入火場的幾位消防人員身影再度出現在玄關,卻沒有帶回另一個人。

 

事實,往往比推測來得更加超越人所能承受的程度,就像沿著海岸行走,你可能以為自己能夠推知下一步的落點,卻在重心移轉時,一口氣落入了意想不到的深淵底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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