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語蒼穹

（六）之後

搶犯三人組先後落網，這次社會的輿論沒有輕易放過他們，甚至開啟了法律條文修改的先例，三個富裕的家庭必須負擔所有的損失，雖然事後的補償已經無法減少既有的傷害，但至少可以協助受害的人們早日回到生活的正軌。

慶子奶奶和松永回復了平靜的生活，他們重新住回那棟翻修完成的房子裡，庭院重新鋪上翠綠的草皮，車庫裡也重新住進那輛白色的小轎車，等待長大的松永帶它再次在風中奔馳。

松永沒有轉學，選擇繼續在這個小鎮繼續生活，也是為了慶子奶奶。

「我不想逃避。」這種爽朗到光芒萬丈、正氣凜然的台詞實在是太適合松永了。

他成了神路之後的另一個座孤島，兩座加在一起也許已經不能叫做孤島了，神路交到了第一個朋友，從某個角度來說，松永也交到了真正的「第一個朋友」。

慶子奶奶一切如常，爺爺一直都在她身邊，和她說話、陪伴著她，不再需要一個被侷限的實體，而是能夠在她最需要的地方出現，有時候在沙發的角落、有時候在廚房、有時候在庭院、有時則在神路的體內。

雖然神路心裡是相當願意配合演出的，只是當他為了融入角色而自稱「爺爺我」的時候，癒神那上升八度的高亢笑聲老是讓神路想找把槍滅了他。而且松永在那時候也會叫他爺爺，被同班同學叫爺爺那感覺多怪你知道嗎？

但是不管怎樣都好。神路望著松永和慶子奶奶的笑容。

能夠讓這樣的表情保持下去，就是好的。

**

神路和癒神走在返家的路上，神路踏在傍晚仍有微溫的路面上，癒神則像走平衡木一樣踏在矮牆上，這是他們最常採取的方式。

今天的晚霞帶著很可愛的粉紅色，在那樣的背景襯托之下，連停在電線杆上的烏鴉看起來都順眼怡人多了。四周很安靜，只有晚風擦過耳畔發出細語般的聲響。

「癒神，我想問你。」神路看著癒神同樣被染成淡粉紅色的背影開了口。

「啊？」走在牆頭的癒神轉了半圈，改成倒退的方式行走，即使腳步踩歪了，也沒有從牆上掉下來。

「你什麼時候發現……松本爺爺已經死了的事情？」

「問這做什麼？」

「就是想知道。」

癒神抬頭思索了一會，無所謂地答道：「很早以前。」

「多早？」

「第一次去那裡的時候。」

「啊？」神路難以置信地睜大眼。「那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你又沒問。」癒神理所當然地回答。

神路挫敗地垂下肩膀，這妖怪果然永遠都沒辦法學會「常識」這樣東西。不過他總算懂了癒神老是說松永很無聊、對他異常反感的理由。

「但你曾經試著想告訴我吧？在我被阿新他們抓走的那個時候。」神路回憶當時癒神所說的話，自己完全無法接受，即使知道有太多太多矛盾和可疑之處，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改變思考的角度。那是隔了這麼久的時間以來，他第一次那麼直接地對自己以外的對象生氣，還開口說了好難聽的話。

「人類只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執意傷害自己，能進入他心裡的就只有痛楚，如果堅持的方向是相反的，能進入他心裡的就絕對不是痛楚。」癒神輕蔑地彎起了薄薄的嘴唇。「這種任性的特質有時候麻煩的要死，有時候又那麼方便，所以我說人類真的很無聊。」

神路看著癒神，有那麼一瞬間，他反射性地想反駁癒神所說的話，覺得不耐煩並且在心中無聲地怒吼。但是神路沒有，他就只是看著癒神，看著他在風中紋風不動的髮梢，這個世界與他無關，唯一的接點，就只有自己。

「也許真的很無聊也說不定。」

難得聽見神路贊同自己的觀點，癒神一臉奇怪地停下腳步，好像想從眼前的少年身上找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會為了無聊的小事生氣難過，也會為了無聊的小事重新振作、得到安慰，甚至將一些不存在的，已經消失無蹤的物品或人，一直保留在心裡，成為不真實卻能支撐自己的支柱……人類或許真的就像你所說的，是一種無聊的生物。」

「再……再怎麼無聊，還是有實用價值的，你看，像這個，這麼漂亮，又好吃，所以……所以其實也不是那麼無聊啦！」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些慌張的癒神，掏出松永那鑽石般的悲傷結晶，遞到神路眼前。

「嗯，很漂亮，真的很漂亮。」神路只是淡淡回應，沒像以前那樣針對癒神的用語加以糾正。

「神路，你哪裡痛嗎？」癒神的表情扭曲得相當難看。「你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不對，你是不是神經病？……還是不對，你有病嗎？」

癒神一連換了好幾個問法，好像還是找不到最適宜的一個，煩躁地翻了翻那頭蓬鬆的亂髮。

「你是不是想問我，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神路終於開口接了話。

「對！對！是這麼問的，前面那幾句不算……所以應該不會……吧？」癒神有些諂媚地做出用兩指塞住耳朵的動作，那代表他最討厭的懲罰『視而不見之刑』，也是神路對付癒神的終極絕招。

「我沒怎麼樣，謝謝你關心。」

「關心？關心？我只是想好好保存貴重食物的來源。」癒神不以為然地輕嗤一聲。

好吧，隨你怎麼去說好了，反正我都明白。

你的隱瞞、你的忠告、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標記了的松本的悲傷。

還有你為我吞下的那些黑色刃化的雲霧泥沼。

沒有常識的妖怪，我相信你有心。

「喂？你腦子真的正常……不對，你真的沒怎樣吧？」被神路盯了半天，癒神像是身上爬了螞蟻一樣不自在起來。

「癒神，人類的壽命是很短的。」

「啊？這種事我當然知道，廢話！」

「我死了之後，你會記得我嗎？」

癒神飄到了神路眼前，頭下腳上和他雙眼相對，露出了眼下那極為對稱的兩顆小痣。

「總有一天我會忘記的，就像我會忘記自己一樣。」癒神平淡地說著。

「也是啊……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但，你仍是我除了自己以外，第一個記住的名字。神路心葉。」癒神笑了，柴郡貓一樣狡猾地，帶著一點驕傲和自滿。「所以，趕快到有人的地方去吧！在吃正餐之前，我想先來點前菜！」

癒神在空中翻了好幾圈，身體完全違抗地心引力，蕩上了路旁的電線杆頂端，將松永的悲傷當作球拋著玩，一面配合烏鴉的叫聲唱起了五音不全的歌：「向前走～向前走～大爺我餓扁啦～！」

那位國民動畫大師要是知道自己的經典之作片尾曲，被一個妖怪改得這麼不倫不類，大概也會感到哭笑不得吧？

……是說他什麼時候開始會即興創作了？難道以後他要從轉型成創作型妖怪歌手嗎？

神路傷腦筋地搖搖頭，打起精神，小跑步追上那個足不點地的白衣男子。

在兩人的左側，趴在兩層樓建築屋簷上的那隻野貓，正盯著在五線譜般的電線上行走的癒神，像是疑惑為什麼有人類可以在那樣的地方移動，弦月狀的雙眼睜地大大的。

癒神和世界的接點，似乎不再只有神路而已。

而神路和癒神尚未理解這一點，只是愉快地陪伴著彼此，準備回到祥志叔叔等待的那個家裡。

癒神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