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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Hidden Track

 

火勢撲滅後,人群漸漸散去,剩下焦黑的建築物仍然冒著黑煙,從玄關敞開的大口可以藉著外頭的光看見客廳,裡頭的物品裝潢已經燒盡,剩下不成型的殘骸。停在庭院裡的小轎車似乎是最早被移開的,為了方便發動,鑰匙隨時藏在置物箱裡成了讓它全身而退的關鍵,除了蒙上一些灰燼之外,沒有受到太多損傷。

 

房子外頭都還瀰漫著濃厚的汽油味,就算不等鑑定的報告出爐,也知道是遭人縱火。祥志叔叔陪在神路身邊,和警察一起聽完了神路對於阿新、阿泰和哲夫等三人的說明。

 

「不要太小看大人了。」祥志叔叔原本就低沉的聲音被怒火壓的更低,神路的頭也一樣,低的快要把下巴戳進胸口裡了。

 

確實,不管如何,當下神路都應該要抓住機會求援的,只是基於某種自傲,或該說某種無謀的勇氣,他竟然選擇了自己解決,現在聽見祥志叔叔的話,神路只覺得又慚愧又抱歉。

 

「對不起。」神路深深彎下腰。

 

祥志叔叔第一次沒有接受神路的道歉,這讓神路感到更加難過,他知道自己傷了祥志叔叔的心,有朵小小的雲霧綻放在他的胸前。

 

能清楚看見別人因為自己而感受到悲傷的瞬間,對神路來說十分痛苦,就像傷害了別人的身體……不……可能更加嚴重,心靈的傷痛雖是無形的,卻能夠持續很久很久,即使想彌補也無從彌補起。

 

「你太過依賴這句話了。」祥志叔叔的語氣放軟了一些。「你應該試著避免去說這句話,該依賴的是人,不是話語。」

 

「是。」神路感到眼眶一陣酸軟,當祥志叔叔的手心放到了他腦後,雖然被阿新他們打傷的地方還是痛的要命,卻沒有現在心裡的罪惡感來得難受。

 

「要過去等他嗎?」祥志叔叔問。

 

問題中提到的「他」指的是松永,目前被帶回了警局偵訊,原因卻不是自家遭人縱火的事件,而是關係到另一位重要的人。

 

松永爺爺死了。

 

但不是死於這一場火災。

 

火勢完全撲滅後,被消防人員用屍袋包裹運送下來的,是一具乾枯的屍體。

 

**

 

松永過了一陣子才回到學校來,然而他的秘密卻已經從他心裡擴散到每個人的眼裡。報章雜誌、電視媒體都用極大的篇幅報導了這個聳動的故事:將親人的遺體保存在家長達一年多,直到木乃伊化仍未下葬。而且故事的主角還是之前那位見義勇為、挺身救人的正義少年。

 

他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整個班級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他,但沒人開口和他說話。松永沉默地背著書包走向自己的位置,途中幾位同學都用太過誇張的動作把路讓開,好像只要接觸到松永的身體,就會被傳染上什麼惡疾而死似的。

 

之前整天和松永黏在一起、把他當成宇宙中心一樣繞著他轉的男同學們也好;總是以愛慕眷戀的眼神凝視著他的正面側面背面的女同學們也好,如今都和他保持著必要以上的距離。松永的身上不再帶著爽朗燦爛的光芒,雖然端正的五官和顯眼的體格都沒有變,但內在的靈魂確實有了極大的不同。

 

那些銀灰色的鏡子碎片仍舊包圍著他全身,就像許多小小的衛星,懸浮在各個角落以各自不同軌道環繞著松永移動。

 

松永不再擁有能偽裝他的傷了,他的盔甲已經被完全卸下,再也找不回來。失去了那層強大偽裝的保護,如今松永只能以赤裸裸的自己,接受所有的傷害和苦痛。

 

即便如此,那些傷的碎片仍舊閃著光芒,沒有一絲刃化的跡象。

 

怎麼可以有人傷得如此徹底,卻仍然沒有被憎恨掩埋、被怨懟壓垮?

 

松永在位置上坐下,掛好了自己的背包,抬頭環視四周。光是這個動作神路就自認無法做到,在一個四面楚歌的環境中暴露出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氣?

 

每個和他視線對上的人都別開了眼睛,松永結束這橫掃全場的一眼,扯扯嘴角開了口:「大家早。」

 

好聽的嗓音雖然缺少了一些朝氣,但仍然十分宏亮,松永的問候在教室的沈寂中盤旋,漸漸消失了尾音,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只有隱隱的私語在相互貼近的耳朵和嘴唇邊悄悄滋長。

 

「開什麼玩笑。」

 

「噁心。」

 

「好恐怖。」

 

片段而尖銳的詞語,就像松永胸口的那些碎片,在空中來回飛行。

 

這個高個子的大男孩像是接受了這一切,靜靜垂眸打開了背包,準備拿出待會要用的簿本和文具。

 

「松永,早安!」

 

因為過於用力而有些分叉的聲音從窗邊傳來,神路的臉有些紅,但眼神卻沒有閃躲,這一聲的音量甚至超越了松永方才的音量,是神路平時絕對不會用的音量。

 

松永雙眼微微睜大,看著那個班上公認的怪胎、一點也不合群導致根本沒有朋友的陰沉傢伙,像要上戰場的士兵一樣挺胸站直,定定望著自己。那麼多的秘密都攤在了他的眼前,那麼多不為人知的面目,都讓他在最接近的距離,近到被捲入而身受其害的距離看見了,這個好像很需要別人幫忙的男孩子,卻在這樣四面楚歌的情形下,站在了自己的身側。

 

「松永,早安。」穿過眾人的的目光,神路再一次重複那句單純的問候,肯定地望著松永。

 

「……早安,神路。」

 

松永笑起來,爽朗而燦爛地,雙眼之中混著一絲絲蕩漾的水光,和胸口掠過的另一道光如此同步。

 

**

 

中午,神路很自動地抓著自己的飯盒來到了松永的位置旁,少了以往層層疊疊的人牆阻隔,如今看來份外有著門可羅雀的淒涼感。

 

「要不要一起吃?到天台去吧?」神路說。

 

「嗯。」松永點頭,他的胸中再次閃動出一朵星芒。

 

突然從地板探出上半身的癒神,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長長的手臂,從背後探入了松永的胸口。

 

「哈哈!一箭雙鵰!無聊的傢伙也有魚躍龍門的一天啊!」姑且不論成語的使用上好像有著微妙的誤差,但是癒神看起來相當開心,那天吞下阿新身上刃化的悲傷,雖然影響不如千佐繪那次那麼嚴重,但也讓他受了好幾天的罪;加上神路因為受傷也在家休養了幾天,沒辦法帶著癒神到處跑,蒐集能幫助身體情況恢復的悲傷結晶,所以整個過程拖了不少時間。

 

神路看著癒神高高興興把兩顆結晶一股腦塞進嘴裡,突然覺得這傢伙其實是有那麼一點可愛的。

 

「走吧。」神路用力拍了拍松永的背,就像他之前對自己做的一樣,看見那厚實的上半身晃了晃,不禁莞爾。

 

兩個人相偕走出教室,抬頭挺胸地踩過了所有帶著不屑意味的眼神。

 

被太陽曬了一整個上午的天台熱得像烤箱,高溫彷彿要將鞋底融化,直接竄進腳底心,說實在話,在這個季節中,天台這裡實在不是個適合吃飯的地點,但也因為這樣的環境條件,才能自然地排除掉其他閒雜人等。

 

「我們坐這吧?」神路指著突出的屋簷遮蔽而成的一小塊陰影,只有這個位置能夠避免屁股被烤焦的危險。

 

「嗯,好。」松永先坐了下來,還盡量調整位置,讓身邊神路能坐的舒服點。

 

即便是有陰影的位置,臀部貼地的瞬間還是會燙的讓人渾身一震。

 

嘶嘶啊啊半天總算坐穩的兩人,彼此互看一眼,同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就停不下來了,整整兩三分鐘,他們都騰不出手來開便當盒蓋或拆麵包的塑膠袋,兩份午餐像鈴鼓一樣抖個沒完。

 

「神路,謝謝你。」

 

「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況且這些,你也為我做過。」神路長長地吁了口氣,搖搖頭告訴松永不必客氣。

 

「那不一樣。」松永把手上的麵包抓緊了些,外層的塑膠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明明知道神路不希望我這麼做,我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滿足自己心裡的想法,才一直勉強神路……將別人不想要的好強壓到別人身上,對你來說其實很困擾吧?」

 

「不完全對。」神路也心不在焉地撥弄著便當盒的邊角。「當我最差的兩個科目,在考試中都安全拿到了自己都訝異的成績,這點可完全不構成困擾。」

 

「那倒是。」松永理會的笑了笑。

 

話題到這裡暫時中斷,兩人分別開始享用焦熱地獄中的午餐:松永拆開了麵包的塑膠袋,大大咬下一口,然後拆開裡頭大概已經變成溫牛奶的紙盒,咕嘟咕嘟地喝掉了一半以上。神路翻開便當盒,表情立刻一黯。

 

「還是牆壁便當啊?」癒神幸災樂禍的聲音從神路後腦方向傳來,不用轉頭也知道那張欠扁的柴郡貓笑臉一定鑲在兩人背靠著的牆上,像人家掛在家裡當擺飾的能樂面具一樣。

 

牆壁便當,指的是只有白飯的便當。對,沒錯,一片雪白的那種,彷彿隆冬時節白雪靄靄的大地,乾淨的沒有半分瑕疵。

 

祥志叔叔種出來的米飯還是很好吃,但是連吃這麼多天的牆壁便當,再好吃的米飯也會讓人感到鼻酸的。

 

千佐繪那次惹火祥志叔叔,便當裡總算還有顆酸梅,這次顯然他的怒火更上層樓,連酸梅都不給了。本來以為難得被話少又不太約束人的祥志叔叔唸個兩句,已經像哈雷彗星來訪一樣難得了,想不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好解決。

 

「嗯,好吃。」癒神像躺在隱型小船上假寐的釣客,從兩人頭部中間的空間飄了出去,熾熱的陽光對他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無論是看起來很熱的長袖上衣或黑長褲上都看不到半點汗漬,他閉著雙眼,長瀏海有如拉開的窗簾,讓挺直的鼻樑顯露出來,那雙位置對稱的小痣也在陽光下一覽無疑。

 

……剛剛覺得這傢伙可愛絕對是錯覺,天氣太熱了。

 

神路狠狠挖起一口飯送進嘴裡,咀嚼那股平淡的甘甜。

 

沉默的用餐時間持續了一會兒,神路放下吃了三分之一的的餐盒,轉過頭問:「慶子奶奶的情況如何?」

 

松永垂下眼,把吃完的塑膠袋揉成一團握在手心裡面。

 

「她還在醫院裡,吵著要回家照顧爺爺。」

 

一說到這件事情,松永看起來就好像又憔悴了幾分。

 

那天,松永無法阻止消防隊員進入家中,等到他們上樓看見那駭人的景象再回到外頭,松永就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維護那個謊言,再也無法守護奶奶堅信的精神支柱了。

 

慶子奶奶看見消防隊員空著雙手從家裡出來,情緒又激動起來,在多重的打擊和壓力之下休克,直接被送到了醫院,沒有看見已經被屍袋包裹送走的松永爺爺。松永終於結束警局的盤問之後才來到醫院,儘管那眾多的醫護人員、心理醫師費盡了唇舌,還是無法讓慶子奶奶接受那早該接受的現實──爺爺已經去世的現實。越是試著讓她聽進去,她的反應就越是激烈,為了避免這種起伏過大的心理變化,他們只好順著慶子奶奶唯一能夠接受的說法,告訴她爺爺已經獲救,現在在家裡休養,由松永照看著不必擔心,這才讓她乖乖地留在病床上配合必要的治療。

 

慶子奶奶受的只是輕傷,到明天就該出院了,但是回到家之後,該怎麼向她解釋爺爺已經不在的事實,這壓力逼的松永幾近崩潰。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保守這個秘密的?」神路問。

 

「……神路是最該知道一切的人,但這內容並不愉快,一點也不。」松永苦笑。

 

神路鼓勵的點點頭,於是松永深吸一口氣,從爺爺遇襲之後的變化說起。

 

無法下床的爺爺性情有了改變,以往只是朋友少,自從行動完全不能自由主宰後,他便將整個世界隔絕在外,不再寫文章、不再和他人見面、甚至也不太和家人交談。

 

他最常說的,就是一句充滿不捨的「對不起」。每當爺爺說出這三個字,松永就恨不得能倒轉時光,回到那個讓一切崩毀的夜晚,勸住被一時的玩心誘惑的自己,就能阻止那可怕的事件發生。

 

生命如此快速地從爺爺的體內流逝。

 

出院回家休養不過幾個月,某個冬天的早晨,松永正準備出門,按照慣例走向爺爺的房間,要和他打過招呼之後才走,在走廊上就先聽見奶奶愉快的笑聲。

 

就算爺爺的回應愈來愈少、愈來愈淡薄,奶奶依舊每天和他聊,天南地北,過去和現在,沒有一天停止,沒有一天懈怠。但是這麼愉快的笑聲好久沒聽見了,也許今天爺爺的心情特別好,和奶奶聊開了?松永感到心頭一暖的同時,開了房門進去。

 

「唉呀,直人,要上學了嗎?今天很冷呢,穿得夠不夠暖?」慶子奶奶回過頭,笑瞇了雙眼,一如往常叮嚀著。

 

「嗯,穿了兩件毛衣呢!一點也不冷。」松永點點頭,走到了那張附有可動式餐桌的病床邊。

 

白色的餐桌現在定置在床面上,擺著奶奶早上做好的飯菜,可能因為過了一些時間,已經不再冒著熱氣,每樣菜都完好如初,沒有被碰過的痕跡。

 

「爺爺今天似乎沒什麼胃口,別勉強,中午前如果餓了,我再幫他熱一熱。」慶子奶奶傷腦筋地望著那幾個碟子,轉頭對爺爺說:「是吧?爺爺?」

 

爺爺毫無回應,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松永流下了眼淚。

 

那個老人充滿了皺紋的臉是一片死白,半張的嘴唇因為寒冷而內縮,露出了前排的牙齒,胸口早已沒有半點起伏。

 

「不麻煩,這種事情我不是一直在做嗎?到如今都幾十年了才來在意,真是的。」慶子奶奶握住爺爺僵硬的右手,溫柔地和他對話,只有她才聽的見的,爺爺從記憶的深處傳來的回應。

 

乾燥的冬日、終日開啟的暖爐和電毯,不知怎樣的組合,爺爺的遺體一天一天乾枯,卻沒有腐爛。

 

慶子奶奶依舊天天對著已經沒有氣息的爺爺說話,為他做飯,替他選購新書、讀報紙,遞給他稿紙和鋼筆鼓勵他繼續寫作。

 

松永下定決心,收起所有的眼淚,他要守護奶奶最重要的這個幻覺,不讓更多的失去傷害她。同時他也對那些犯下相同罪行的人起了絕對的制裁之心,背叛了爺爺的正義,他將用自己的方式去維護,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懺悔,是永遠不會結束的贖罪。

 

「我……我該怎麼辦才好?」松永無助的聲音模糊了,從他掩住了臉孔的手掌中透出。「我該怎麼……保護奶奶?怎麼辦才好?怎麼辦?」

 

這是個沒有正確問題的答案。

 

就像神路日日夜夜追尋的事物一樣。

 

「你不能怎麼辦。」

 

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松永因為神路這直白的答案而錯愕。

 

「我們是孩子……松永,請記得你我都是孩子。」神路將手心放在松永的後腦,突然覺得懂了一點點,懂了祥志叔叔生氣的理由,懂了壓在雪白的牆壁便當底下,那包含了心疼與不捨的怒氣。「就算覺得自己應該長大,我們也還不是真正的大人。」

 

松永的嘴角彎了下來,嗚咽的淚水是他壓抑了好久好久,不被任何人看見的害怕。

 

「你不能怎麼辦,因為你已經夠努力了、太努力了。」

 

隨著神路的話語延伸,松永又將臉埋進了手掌裡。

 

「我會陪你的。」

 

呼應這一句,一朵涼爽的雲遮住了天台,小小的一方陰影裡藏起了松永不斷的啜泣。

 

雖然沒有癒化,但那些鏡子的碎片又重新聚回了胸口中央,像是依靠著彼此微弱的光線相互取暖似的,輕柔地漂浮旋轉,猶如千百隻夏夜將盡的螢火蟲,依循著無形的引力迴旋舞動著。

 

站在天台邊緣的癒神沉默地看完這一幕,若有所思的仰首凝望遠處過度蔚藍的晴空。

 

**

 

神路站在松永家的門口,跼促不安地向路口張望,他已經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不過燥動的心跳卻絲毫沒有辦法平靜下來。

 

嚴格來說只是個局外人的自己,都會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壓力,他不明白松永這些年究竟是怎麼撐過來的,那已經不是勇敢兩字可以說明的程度了。

 

「癒神,他們快到了嗎?」

 

天台那次,癒神標記了松永胸中的悲傷。

 

「老是把我當GPS用,可是要收費的。」癒神和對面牆頭上的野貓一樣張大了嘴打呵欠……妖怪也會腦部缺氧嗎?

 

「這世界上才沒有這麼不準確又囉唆的GPS,再說你收費要做什麼?」已經夠緊張的情況之下,癒神這種不看時機的閒扯淡真的會讓人肝火旺。

 

「這是心意,連拜託別人幫忙要表示心意都不懂,你真是枉為人類。」癒神優雅而慵懶地甩甩手,像站在城堡露台向民眾致意的貴族。

 

@*&%$+A︿#……!

 

祝你往後一年都只能吃跟牆壁便當一樣沒味道悲傷結晶!神路大聲在心裡詛咒著。

 

「快了啦!以人類那種九彎十八拐的麻煩走法,大概還得花上跟氣象報告差不多長的時間吧?」不知道為什麼,癒神的時間單位是用電視節目的長度來估算的,而且還莫名其妙的準確,這傢伙只有這種沒什麼用的技能可以練得特別高超。就像他背那些又多又雜、亂七八糟的新詞來挑釁神路一樣。

 

神路盤算了一下,再次做了個深呼吸。祥志叔叔就在附近的路口等著,應該在車上打盹吧?其實祥志叔叔大可以要求一起在這裡等候,那樣做也能讓他更加安心,但他卻只是把神路帶來,就爽快地選擇退場靜候。

 

懂得給予他人需要的空間是祥志叔叔最大的溫柔。

 

很奇妙的是,光是想到祥志叔叔在附近,神路就覺得好像可以稍微穩住自己的情緒,比剛才那些深呼吸放鬆來的有效許多,這樣的想法究竟算不算依賴或孩子氣呢?神路無法去定義。

 

「存在」真的能夠具有超越實質以上的意義。

 

回憶起之前和癒神在這個話題上的爭執,神路就很想把現在心裡的感覺讓癒神品嚐看看。

 

只是存在,只是「在那裡」,有些事情就會有著很大的不同。

 

就像父母和祥志叔叔之於自己;就像爺爺奶奶之於松永;就像曾在松永家二樓長眠多時的、松永爺爺的遺體之於慶子奶奶。

 

……今天慶子奶奶就要面對自己心靈的支柱,那個「存在」已經不再的事實。

 

「他們到了。」坐在牆頭上的癒神說。

 

神路感到喉頭一緊,轉過頭看見松永和慶子奶奶一高一矮的身影,正拐過路口向自己走來,即使距離還很遠,仍可以感受到松永那份小心翼翼和膽怯。

 

神路暗自祈禱,雖然他真的不知道該祈禱怎樣的結果。

 

慶子奶奶在松永的攙扶下走來,她望著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家園,眼眶再一次整個被染紅,從庭院外圍開始都被黃色的分隔線圍起,房屋經過那樣的摧殘之後,已經成了一棟危樓,目前是完全無法住人的狀態,但是慶子奶奶堅持要「回家去接爺爺」,松永只好硬著頭皮把她帶回這裡來。

 

也許親眼看見這一切,更能讓慶子奶奶接受現實。

 

雖然那也表示,她必須承受更多更大的傷害。

 

「燒成這個樣子……」慶子奶奶的聲音被眼前所見的景象壓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好像輕輕一扯就會斷裂。「爺爺一個人……在這裡面嗎?」

 

松永皺起眉,沒有回話,好像可以看見慶子奶奶的內心正在嘗試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足以將她小小的心壓碎的事實。

 

「奶奶……爺爺不在裡面,他不在了。」松永牽緊了奶奶的手,那天晚上他也說過這樣的話,不過態度和語氣有了很大的不同,宛如在對小小的孩子解釋死亡的父母,用那麼輕柔的語氣想盡可減輕痛楚。

 

慶子奶奶抬頭望著他,臉上堆滿疑惑,她的視線開始在殘破的家園和松永的臉上來回移動。

 

「爺爺不在了?不在這裡?」慶子奶奶輕輕複述著,似乎也在努力理解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的那份失去。

 

「不太妙喔。」癒神說。

 

神路也看見了,在那位老太太的胸口盛開,灰色的雲霧形成的牡丹,逐漸向外開展的花瓣像鱗片一樣,逐步覆蓋了她的身體。

 

果然……還是不行嗎?

 

神路焦急的望向癒神,卻開不了口,因為他知道那有多難受。

 

「就算吃了也還是一樣,只要她接受不了,那花隨時都會重新出現的。」癒神皺起了鼻子,好像聞到什麼難聞的氣味一樣。「但我猜你一定不會去管這些,不是嗎?」

 

神路望著自己的掌心,點了點頭。

 

「很快就會開始變化了,你要怎麼做?在他的面前你要怎麼動手?」癒神雙手抱胸,用無奈的語氣問著。

 

「就算會被發現……也沒辦法。」神路歪歪嘴角看著牆上的癒神。「我猜這就是我的正義。」

 

「是嗎?那就隨你便吧!」癒神在牆頭上橫躺下來,支著手肘好像一尊髮型出了大差錯的臥佛。

 

神路彎腰閃過微在出入口的黃色圍繩,跨到了牆外的道路上,凝視著即將爆發的那份悲傷,握緊拳頭。

 

「神路?」松永發現了神路。

 

慶子奶奶跟著松永將視線移轉到神路的身上。

 

像是將花開過程的紀錄片逆轉播放一樣,在她胸口那朵以爆炸般的方式綻放的牡丹,以極快的速度收回了那些舒展的花瓣,凝聚成一顆金色的小球。取而代之的,是慶子奶奶臉上瞬間綻放出來的笑。

 

「爺爺!」慶子奶奶邁開步伐,無比開心地走向神路,從松永的臂彎中走出來的她,像是從打開門的籠子中飛出的鳥兒,看起來是那麼的高興。

 

松永和神路的眼神在空中錯愕地交會了片刻,就連癒神也傻住了。

 

「你……你已經可以下床了嗎?你好了嗎?」慶子奶奶微笑的眼睛裡蓄滿了不可置信的欣慰淚水。

 

神路不斷轉動著眼珠,腦中也一片混亂,但是他卻本能地開口回應。

 

「嗯,沒事了,都沒事了,奶奶。」

 

慶子奶奶的眼淚沿著漾開得笑紋淌落,她伸手摟住了神路,摟住自己眼裡看見的爺爺。

 

傷癒有很多方式,但是這樣的方式,誰也沒有預想到。

 

神路輕輕撫著慶子奶奶白髮蒼蒼的後腦,感覺心中放下了好大一塊石頭。

 

「我真搞不懂人類。」癒神輕飄飄地從牆頭躍了下來。「不過這樣對你這個笨蛋來說,也許是最好的。」

 

(不懂也沒關係。)神路用嘴型無聲地說。

 

「確實。」癒神咧開嘴,將手緩緩伸入慶子奶奶的胸口中。

 

金色的小球像冬日的太陽一樣散發著柔和耀眼的光芒,照得癒神和神路的雙眼都瞇了起來。

 

幾乎在同時,神路感到身體一重,慶子奶奶竟然就那樣睡著了,神路連忙穩住她的身體,慢慢跪坐到了地上。

 

松永跑過來,在他們的身旁蹲下,他的臉上同樣佈滿了淚痕和鬆了一大口氣的表情,大大的手掌輕輕擦掉慶子奶奶頰上的淚水。

 

「神路……。」松永揪緊眉頭,露出既複雜又感激的笑容。

 

「奶奶保護了自己,爺爺也是,就算成為了一段記憶,也仍然保護著她……和你。」

 

松永點點頭,將神路和慶子奶奶的手一起握緊了。

 

癒神第二次伸出手,這次探入的是松永的胸口。

 

那真的是個很美很奇特的癒化結晶。

 

雞蛋大小的鑽石形狀,表面是千千萬萬個明亮的鏡子,用不同角度映照出癒神臉上那柴郡貓般的笑容。

 

這傢伙竟然樂成這樣。神路不禁在心裡搖頭,這次的癒化結晶,癒神大概可以觀賞上一年半載,才捨得開始品嚐吧?

 

因為就連自己都想再多看一下,看那傷癒所綻放出的美麗光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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