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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相川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走進大樓內,輕快的身影閃進了電梯之中,熟練地按下了同樣的樓層。

 

袋子裡面是他最喜歡的O牌餅乾,以及一瀨最喜歡的冰淇淋。

 

雖然他們都已經脫離原本的吸血鬼身份好幾個月了,但只有這個習慣保留了下來,偶爾他們會品嚐這些食品帶著許多負面記憶的甜味,從舌尖開始去回憶那些已經逝去的日子。

 

電梯門敞開後,映入眼中的是寧靜的長廊,陰暗而寂靜。相川哼著歌踏上柔軟的灰色地毯,用沒有被完全吸收掉的腳步聲打著節奏。

 

越過了一連串沒有掛上名牌的門扉,相川來到了位於走廊底端的最後一扇門前,門邊同樣沒有掛上名牌。

 

按下電鈴,簡單的兩個音符透過門板隱隱傳來,接著出現的是一瀨懶洋洋的嗓音。

 

「門沒鎖。」

 

壓下門把後,室外的陽光在一瞬間穿過玄關湧進了走廊中,有如金色的潮水般淹沒了相川修長的身軀。

 

「好亮。」相川瞇起了尚未適應的雙眼,一面脫鞋一面用手臂遮擋陽光。「這樣你不會覺得不舒服嗎?至少拉上一層窗簾嘛。」

 

一瀨房裡那片特製的遮光窗簾仍然掛在原位,只是現在已經鮮少使用,可以看出皺摺處都堆積了一層閃亮的灰塵。

 

「會嗎?我覺得剛剛好。」一瀨趴在地板上翻看著一本看起來很厚的書,兩隻小小的腳掌上下交替晃動著,儘管外表已經是個成年的男人了,但是他就是很適合這種可愛的動作,而且做起來也相當的自然。

 

雖然相川很明白一瀨的個性和腕力一點也不可愛就是了,他到現在還忘不掉初見面時差點被一瀨捏碎掌骨的那個慘痛記憶。

 

「透說今天會晚一點回來。」相川伸手從袋子裡撈出了一瀨的冰淇淋,轉身繞進了簡易廚房裡,在流理台邊找到了一瀨專用的銀色湯匙。

 

「嗯。」簡單的回應,一瀨對這個相川帶回來的訊息表現出低到不能夠再低的興趣。

 

「喏,給你。」相川把冰淇淋和湯匙一起遞給一瀨。

 

「嗯。」又是相同簡單的回應,一瀨一邊拆起包裝一面翻到了新的一頁。

 

「至少也說聲謝謝吧?」

 

「你以為錢是誰出的?」

 

要比嘴皮子自己一點勝算也沒有,相川又一次確認了這個鐵錚錚的事實。

 

相川認命地坐到了一旁的沙發上,拆開了自己的餅乾包裝,讓咀嚼的聲音代替交談,填滿兩人之間的靜默。

 

恢復成人類之後的一瀨變得比較沉默,雖然嘴上不說,卻能看得出他異常地喜愛陽光,也許是因為他是他們之中度過了最長最久的吸血鬼歲月的原因吧。

 

一瀨不出門的宅個性依舊,但在短時間之內,他改變了原本的生活習慣,將以前原本全部在夜間完成的工作統統改到白天來做,而且總是待在陽光充足的窗邊,像隻對太陽有狂熱迷戀的貓咪。

 

就像現在,明明有軟綿綿的舒適沙發可以坐,他卻非得趴在最靠近落地窗的地板上看書不可。

 

其實相川對一瀨有很多很多的疑問,在除去了彼此身上那些黑暗的枷鎖之後,他好幾次開口去問一瀨,不只是單純地想了解一瀨的過去,也是因為他總感覺一瀨和自己對於重生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好像他對人生嶄新的開始沒有太多的期待,高興確實是高興,但就是……少了些什麼。

 

更奇怪的是,相川常常會覺得一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失到什麼地方去,在一瀨讓自己恢復原狀之後,這世界上似乎再也沒有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了,一樣也沒有。

 

儘管這想法一點也沒有根據。

 

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一瀨在相川的心裡已經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這個娃娃臉的男人明明有著一張毒死人不償命的利嘴,卻又敏感纖細,在你沒有察覺的時候保護著你、安慰著你。

 

其實一瀨是個非常溫柔的人,相川一直這麼想,但要是說出口了一定又會被一瀨當笨蛋嘲笑,所以他選擇保留這一句話。

 

「一瀨。」相川終於開了口。

 

「嗯?」稍微上揚的聲音,相川的姿勢不變,又翻過了新的一頁閱讀,嘴裡含著的銀湯匙動了一動。

 

「最近……一瀨有認識新的朋友嗎?」相川小心翼翼地問,希望不要又觸動了一瀨的毒舌開關。

 

從口中拉出那支湯匙插進半融的冰淇淋裡,一瀨抬起頭看著牆壁半秒,才終於把視線轉向相川。

 

「問這幹嘛?你有這麼寂寞嗎?非得找人談心才行?你是婚姻不美滿、嘗試和叛逆期的小孩重建關係的家庭主婦嗎?」

 

果然,開關打開了。這種拐了一大個彎的嘲諷方式是一瀨最近的新招。

 

「不是……我只是覺得,除了工作、我和透之外,一瀨好像……都沒有和其他人有所接觸……我只是很好奇這是什麼原因?」相川有些吞吞吐吐,但還是把這段日子來最介意的問題問了出口。

 

「所以呢?」一瀨的表情維持一貫的淡然,將一手枕在腦下,好像他正在聽的不是關於自己的問題,而是某個藝人的過期八卦。

 

「我想……現在的一瀨應該可以重新開始了,除非你有什麼理由不願意這麼做。」

 

一瀨那雙玻璃珠似的眼睛輕輕瞇了瞇,翹翹的小貓嘴角勾了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理由啊……好像是有的樣子。」一瀨重新翻回了俯臥的姿勢,又打開了那厚重的書本。

 

「有嗎?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相川從沙發上跳了下來,跪坐到一瀨的身旁。

 

「如果我說『不關你的事』或者『我不想談』的話,你會因此而受傷嗎?」一瀨語氣中的溫度突然下降了好幾度。

 

「不……不會。」相川搖搖頭,但是表情卻完全表現出內心的真實想法。

 

一瀨撐著下巴轉過臉,看見相川如自己意料中完全一樣的反應,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什麼好笑的?」相川賭氣地從跪坐換成了盤腿坐姿,自己越是表現出認真的態度,就越是會被一瀨耍著玩。

 

但他仍然想要知道一瀨藏著的那些秘密,他在透恢復之後、還有他自己恢復之後的那兩次哭泣,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都活了幾十年了,至少也該提昇一下說謊的技巧好不好?知道了啦……反正你就是想聽故事對吧?」一瀨的笑聲漸止,他輕輕嘆了口氣。「那我念這個給你聽好了。」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光線把一瀨的瞳孔照的變了顏色,半透明像是淺色的琥珀。

 

「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像很舊了。」相川問。

 

「不。其實這是重新仿製的,舊的那本浸透了水全部黏死在一起,根本就沒有辦法翻開來閱讀。」一瀨把書本扔到相川手中。

 

「咦?那為什麼可以製造新的……?」相川翻開那本書,發現裡面都是手寫的英文字體,頁面上到處都是泛黃的污漬和破損的痕跡,但是仔細觀察,內容全部都不是手寫,而是電腦印製上去的,紙張乍看之下很舊但其實是經過特殊處理才形成的外觀,翻動書頁時會傳來的那一股強烈的新製紙張香氣就是證據。

 

「一直到最近才有那種技術能夠不傷到古老的紙張,又能夠複製出裡面所寫的文字,至於外觀的雷同是我個人的興趣。……不用問我是什麼技術,因為就算我認真解釋了,你也一樣聽不懂。」一瀨一面說明,一面打斷了相川根本還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有時候一瀨的這種洞悉力真的是他惹人厭的條件之一。相川咬著自己臉頰的內側,像是要把剛才被猜中的問題吞下去一樣咀嚼著。

 

「那……你還是沒有告訴我那是什麼啊?」相川問。

 

「是『鬼』的日記。」一瀨笑了,但是雙眼卻是毫無表情的。

 

相川睜大了雙眼。

 

鬼,就是當初用眼淚救回了一瀨的命,卻又將可怕的吸血鬼身份傳染給一瀨的人。

 

在那個時代,金髮碧眼的外國人非常少見,就像是傳說中形容的鬼怪一樣。

 

「為什麼會有這個?以前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相川快速地翻動著手中的日記本,裡頭密密麻麻地記載了一大堆文字,相川完全看不懂,於是重新將日記本放回了一瀨的手中。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鬼恢復成人類之後怎麼了嗎?」一瀨將下巴靠在書角上。

 

「嗯,你說他死了……溺死在河裡。」相川回憶了一下一瀨告訴過他的,關於一瀨過去的事情,記起那個細節。。

 

「他是自殺的,後來我順著找到他屍體的河流往上找,想要找到更多的線索,在一座很少被使用的橋上找到了這個的原本。」一瀨翻看著手中日記本充滿光澤的皮製封面,眼神似乎飄回了遙遠的過去。「當時的我當然是一個字也看不懂,後來日記本又因為一些原因而弄濕了,我也不敢翻開,怕毀了裡面的紀錄,就那樣一直保存到現在。」

 

「裡面……寫了些什麼?」相川問。

 

「你可以自己讀啊,要借你電子字典嗎?」一瀨的語氣裡盡是調侃。

 

「等我讀完都不知道西元幾年了……。」相川嘟嚷著。

 

「拿回了新的生命,不如用點時間來讀書如何?」一瀨像是很滿足地微笑著,翻開了日記開始朗讀……。

 

那是一個久遠又陰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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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歡這裡的人,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他們卻是那麼的單純和真誠。

 

為了探索新的礦脈,我以醫生的身份跟隨探索隊跨越了海洋,來到這塊不知名的土地已經一個多月,最先和我接觸的是部落裡的孩子,他們對這輩子沒有品嚐過的食品感到非常興奮,奇特的外型、詭異的顏色、可疑的氣味,所有大人都拒絕放進嘴裡的東西,孩子卻毫無抵抗地吃進肚子裡。

 

果然孩子都喜歡巧克力。我看著他們被染上了深褐色的嘴角、手指和亮晶晶的雙眼,忍不住跟著笑了。

 

我開始跟那些願意接近我的孩子學習語言,從事物的名稱和簡單的形容詞開始,『天空』、『泥土』、『熱的』、『冷的』、『美麗的』、『可怕的』……我奇怪的發音常常讓我們的溝通沒有交集,但是笑卻是共通的。

 

我很喜歡他們笑起來的樣子,偶爾會為了看那些同時綻放出來的笑容而故意把發音弄錯,屢試不爽。

 

透過和孩子們的交流,漸漸地,孩子們的父母也開始偶爾會和我說上幾句話,前兩天我在靠近河岸的雜樹林中探索,發現了一些看起來像是蘑菇的小蕈,當我正採下一棵準備帶回去觀察時,一位父親突然衝過來用力拍掉了我手上剛採下的紅棕色蕈類,並且立刻拖著我去河邊洗手,他很激動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懂,但我猜那蘑菇應該不是好東西。

 

手被搓洗得很痛,但我卻有種溫暖的感覺。

 

我花了更多的時間才讓部落中的耆老們接納我們的存在,雖然他們並不喜歡我的隊員們得寸進尺地四處挖掘採集、用一些沒看過的道具交換村中的武器、衣物和人們隨手做成的小東西,但是他們對我態度算是十分友善。

 

我猜那是因為上週我用隨身帶來的解毒劑,救活了那個被毒蛇咬傷的年輕人吧。

 

現在,我終於可以更近地去觀察他們的生活形式,甚至可以和他們同席吃飯,其中有幾次就睡在他們的屋裡、他們的身邊,對於這種融入的狀態我感到非常自在,因為自己在世上從來沒有過可以稱之為親人的存在,所以這些髮色和膚色、瞳孔顏色都截然不同的異鄉人對我而言,竟然產生了一種非常近似親人的感覺。

 

他們無私地跟我分享了我們最想知道的事情,也就是礦脈的位置,一切的調查和搜索都非常順利,我們也在採礦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上達成了互不侵擾的共識。我相信我們會有非常豐碩的成果。往後能夠將文明帶入這片土地,同時取得我們所需的物品,這種互利的關係在當時看來非常完美。

 

我能夠自由進出部落各處和周圍的獵場領土,只除了北面那座小山,他們嚴格禁止我們靠近,但村中若有不解的問題和疑惑,他們總會前往那座小山,然後帶著答案回來。偶爾我也會看見部落裡的人運送一些日用品和果物到那裡去,我猜測也許他們和一些其他的民族一樣,有著崇敬自然、並加以祭祀的習慣。

 

我想每個文化都有他們神秘的一部分,象徵著部落的尊嚴,是一種無形的財產,而且那不是基於求知的欲望就能夠隨意揭開,而是必須被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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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天就將迎接滿月,接近檸檬形狀的月亮光芒變得越來越澄淨。我跟著部落裡的人一起採集食物,遠遠超過平時所準備的份量。

 

他們說村裡將有一次祭典。為了月光而舉行的慶典,每十二次月圓的時候必定要舉行的傳統儀式。

 

他們特別允許我參加。

 

這天太陽下山後,滿月大的好驚人,像是要把整個地面吸走般懾人的銀光熠熠,明亮到就算不帶著油燈或火把也能看清夜路。

 

參與這次盛會的人很多,是我到達這裡以後所見過最多的一次,其中有的是部落中的住民,更有移居到其他部落特地遠道而來的親友,所有人都圍繞著營火席地而坐,跟我想像中的祭典不太一樣,沒有熱鬧的歌舞和狂歡,他們只是握著彼此的手,包括我的,然後低聲唱著歌,高低粗細各有不同的嗓音好像融化在光裡,瀰漫整個空氣之中。

 

她在那個時候出現,靜悄悄地不發出半點聲響。隔著一小段距離坐在那個巨大的圓圈之外,我看見所有人都用眼神向她敬拜。

 

充滿光澤的長長黑髮,純淨的橄欖色肌膚,無表情的眸子就像紋風不動的黑夜。

 

我後來才知道月光原來是她的名字。這名年輕的美麗女子是整個部落的寶藏,尊貴到必須為她舉行祭典。

 

她看起來很普通,雖然很美麗,但就像個普通人,年齡不超過二十五歲。不過奇怪的是,在她的雙眼之中彷彿寫滿了不可知的歷史,深沈而充滿滄桑,像被歲月徹底研磨過的寶石,能看透了一切。

 

我問了幾個問題,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會帶來新的疑問。像是這每十二個月舉行的祭典從何時開始?村裡最年長的耆老回答,從他出生前就開始了。

 

我接著問,那這姑娘是第幾個月光呢?從她的外表看來絕對不可能符合祭典的開始時間,於是我推測她應該是繼承了某種名號,像是祭司那樣代代相傳的職位。

 

但是他們說,從以前到現在就只有一個月光,她就是唯一的月光。

 

部落裡的人沒有再多談,只是要我好好享受這難得的盛事,而我唯一弄懂的事情就只有一樣:月光不是普通人。

 

長老帶著我來到月光的面前,被她無瑕的面孔直視,我感到異常的緊張,那是我以前不曾體會過的一種心悸。

 

「異鄉人,我知道你。」月光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用的是生澀的英文。「你也是來掠奪的嗎?」

 

我無法回話,因為在那個時候被掠奪的其實是我的心。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月光必須單獨住在北山裡,為什麼每次部落裡的人去拜訪月光總是選在夜晚,特別是回來時,總會有個人身上帶著傷。小小的咬痕,像是檸檬形狀的類滿月,像是……某人的齒痕。

 

沒有人願意直接答覆我,就算和我再親近也不肯說。他們只說月光是很重要的存在,部落裡的每一個人都認同這件事,好像那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信仰。

 

問不出答案的情況之下,我只能想盡藉口參加每一次的訪問,嘗試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也許是被我的強烈懇求打動,又或許是他們已經用完了拒絕我的藉口,後來我幾乎都能如願隨隊前往,雖然只是在那一座深鬱晦暗的森林外,遠遠地看著月光的身影,但是我能夠感覺到她灼灼的目光劃破黑夜,像流星直直射進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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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的那份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直到所有的禁規都對我不再起作用的今天,我趁著一個無星的夜晚,偷偷去了北山。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我刻意繞了很遠的路,從探索隊的營地往南越過了河灣才轉向北方,藉此掩蓋所有的行跡。

 

當我終於單獨站在那座森林的入口處,我的心跳竟比一生中任何時刻都要急促。

 

手中的小小火炬只能照亮一步遠的距離,我小心翼翼地前進。然後看見她,就在那裡,在她那座孤零零的小屋前,看著我,像是早就知道我會來。

 

「異鄉人。」她的眼睛就和初遇的那天一樣寂靜,一樣是生澀的英文。「我知道你為什麼來,你看錯了我。」

 

同樣的語氣,洞悉一切的神情,彷彿只用視線就可以挖開我的心,看透我所有想隱藏的秘密,還有那份不可思議的感情。

 

跟村裡的人不同,月光從未對我築起藩籬,但與此相對的是,我從未真正理解過她。

 

她回答我的每個問題,包括她和黑夜連結的開始,以及陽光會奪去她永恆的生命。

 

她說,一切都從一個閃爍著碧綠光芒的泉水開始,當時她還沒有出生。

 

沒人知道它是如何出現,又如何消失的,只知道那泉水在他們的領地上出現了一段時間。喝下了泉水的人會被太陽詛咒,永遠不得看見藍天,不再能享受大地賜予的食物,除了帶有甜味的果實……以及人類的鮮血,他們被所有珍視的人們遺忘,直到用另一條生命來交換這個詛咒,就能得以重生。

 

否則……就只能選擇死亡。

 

而死亡對這些不祥的生物毫不仁慈,要以最殘酷而漫長的折磨來作為停止心跳的代價。

 

唯一的好處,是當這些生物初形成時落下的眼淚,是治療所有傷病的靈藥,也是讓怪物恢復成原貌的解藥,但這解藥對於傳染者和被傳染者卻是例外。

 

就像所有的後悔都會帶來萬分的痛苦一樣,從怪物恢復為人也必須忍受酷刑,作為拋棄神所賜予的身體的懲罰。

 

在那座奇異的泉水完全乾涸之前,部落的長老為了給後代關於這泉水的警訊,讓所有部落的子孫遠離這不祥的詛咒,她留下一瓶泉水作為證據。

 

在她被感染之前,他們原本居住在這片大地的另一端,連續的乾旱壓縮了生存的空間,原本和平共存的各個部族紛紛引燃了戰火,每天都流下新的鮮血,天空卻無情地保持蔚藍。

 

部落崩毀的那一天,她跟著家人和一小部份的族人向北逃,雙親在路途當中傷重不治,丈夫則是為了抵擋追兵成了不歸人,她懷裡抱著剛會走路的孩子,但過於艱辛的旅途和食物的短缺卻讓孩子染上了重病。

 

他們再也沒有體力逃了,所有人都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她從袋裡掏出那流傳已久的瓶子,裡頭的水依舊發著詭譎的綠光。

 

於是那天她趁著夜裡悄悄折返,潛入敵人的營地中,認為自己處於狩獵者地位的他們睡得如此香甜,根本沒有察覺、也料想不到會有獵物膽敢靠近自己,她在他們的食物和飲水裡倒入了泉水。

 

四周是毫無遮蔽的草原。聽說過了數十天,他們焦黑乾枯的身體仍在顫動,然而卻沒有任何同伴來尋找失去了音訊的他們,就好像他們完全地被遺忘了。

 

她轉回和族人們會合,繼續尋找適合落腳的居住地,他們找到一座尚未乾枯死去的叢林,勉強採集了一些不算食物的食物維持生命,但她的孩子情況越來越惡化,他的呼吸已經變得有如晨霧一樣稀薄。

 

絕望之下她喝下了剩餘的泉水,決定永遠居住在黑暗中,她落下的眼淚救活了那瀕死的孩子,交換的是沒有終點的人生。那天明明是晴朗的滿月夜,卻下了雨,奇異的雨點混合滿月的銀光溼潤了龜裂的大地,所有人都在雨中哭泣,哀悼失去的,慶祝獲得的。

 

後來部落裡的殘存者一一來到這裡會合,在這裡重建了部落,遺忘關於她的一切的人們在她口中拼湊出真相,那個瓶子、敵人的屍體和村中流傳已久的故事讓所有人接受了她所補足的記憶。她的勇敢和犧牲讓族人們不但不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她,反而將她視為守護神的使者,稱呼她為月光。

 

他們在密林當中建造了小屋,採集美味的果實、甚至提供自己的鮮血供她活命,並且在她無法露面的白天妥善地照顧她的孩子。

 

一天、一天、又一天。

 

一年、一年、又一年。

 

她看著孩子長大、老去然後死亡。

 

她看著孫兒長大、老去然後死亡。

 

她看著好多朋友離開,又認識了好多新的朋友,直到她幾乎記不住最久遠的那一些,於是她開始不問任何人的名字,不看任何人的臉。

 

悲傷漸漸變得淡薄,取而代之的是絕望,她懷疑自己能不能有一天前往他們永居的樂土和他們相會?在自己腦中的記憶流失殆盡之前?

 

她想過要結束這一切,但是求生的本能和族人的陪伴讓她一再卻步。

 

現在該是時候了,她說她的勇氣就快要找到進入心裡的道路。

 

我安靜地聽月光訴說這一切,決定用盡所有方法阻止月光的選擇。

 

我不停地告訴她外面世界的一切,在這片土地的萬里之外,有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和她從來不知道的美好。我告訴她海洋、城市和沙漠;我也告訴她藝術、科學和詩詞,她總是靜靜地聽,偶爾提出一些問題,偶爾會笑。

 

過於頻繁的拜訪月光的居處終於讓部落裡的人起疑,進而發現了我的所作所為。他們非常不諒解,告訴我說過去也發生過這樣的事:異鄉人來訪,帶著善意的面具,但當他們發現了月光的特別,便將她視為惡魔,想盡辦法要除掉她,殺死這個犧牲了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來拯救部族的偉大女性。

 

那一次他們保護了她,這次也會一樣。

 

我和探索隊立刻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所有礦脈的探勘都被中止。我懷疑我們唯一沒有被就地處決的理由就是月光的阻撓。他們要求我們遠遠離開他們的領土,並且永遠不准再回到這裡來。

 

我對他們解釋,嘗試讓他們知道月光對自己生命的厭棄和決心,那些老者只回答我:『那是月光的生命,月光可以決定,她已經對所有該負責的負責了,沒有人有資格要她繼續留下。』

 

我環視四周,那些人們,曾經我如此信任的人們,沒有半個對這說法提出反對的意見。

 

他們根本不在意月光,這群代代和她相處的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否則怎會如此輕描淡寫地看待她的決定?

 

我曾經以為誠懇純樸的這一群人,其實是一群冷血的野獸!他們囚禁她!他們排擠她!他們要用漠視害死她!

 

我當時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錯得多麼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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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帶著一小隊士兵返回那裡時,心裡想的只有月光。我祈禱她還沒有被絕望打垮、祈禱她美麗的雙眼還能和我對視,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告訴她,我會找到方法和她永遠廝守,就算必須踏遍世界找到那個奇妙的泉水。

 

看見部落模糊的輪廓時,我握緊了手上的槍,人們和善的笑臉從我腦中掃過,那些相處的時光讓我感到胸口刺痛,但是那一瞬間的遲疑卻很快地被我的自傲埋葬。

 

我多麼希望自己曾經多猶豫一會兒,也許我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也許一切不需要朝向如此悲慘的方向發展。

 

我們衝進村落,第一個開槍的是我,我擊倒了一個守夜的勇士,好像就是那個拉著我到河邊洗手的父親。

 

我不敢去細數每張在我眼前倒下的面容,雖然它們總是一再地和心中的某個風景產生聯繫,也許是一句問候,也許是一串爽朗的笑聲,也許是互相依偎睡去的安祥表情,我不停地說服自己做的是對的,用腦中月光那對無表情的瞳孔說服自己。

 

扣下扳機,一次、再一次,不要猶豫。

 

在我身邊的其他人是為了爭奪那珍貴的礦脈,我呢?只是為了爭奪心中自私的愛。

 

部落裡的人都是勇敢的戰士,他們盡了全力在突如其來的巨變中防衛家園,我們靠著武器上的優勢取得了所有的主控權,在絕對的劣勢之下竟沒有人投降,沒有人逃亡。

 

士兵們絲毫沒有遲疑,他們已經等待的太久,事實上他們對於我們花費如此多的時間試著融入、計畫以和平的方式達成目的的作法嗤之以鼻,現在這種『有效率的方法』才是他們最想要的,而我給了他們發動戰爭的理由。

 

『異鄉人。』她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像是質問,又像是指責。

 

『你也是來掠奪的嗎?』

 

最後一聲槍響轟掉眼淚滴落的聲音。

 

小部落裡的戰爭結束的太快,我回過神來,烈焰幾乎吞噬了每座小屋,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我熟悉的人們。孩童、婦女、男人……無一倖免。

 

我終於排除了所有的障礙。

 

快步離開仍在燃燒的部落,我躍上馬背朝北山前進,拋下了身後傾坍的聲響,還有同伴們大聲呼喊的問句。

 

我能聽見風從耳邊刮過的撕裂聲,也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狂暴的心跳頻率,但我的手指卻是冰冷的,使盡全身的力氣握緊了韁繩,卻止不住顫抖。

 

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嗎?

 

雲層後探出的不規則月亮沉默地照亮了我的去路,不曾回應。

 

抵達山腳下時,我拴住馬兒,往密林中的小路前進,牆風吹散了火炬的光芒,只能夠勉強看清四周的景物。

 

順著小路來到最深處,那座熟悉小屋矗立在整平過的地面上,就和部落裡頭那些被燃燒殆盡的建築一模一樣,四周一片黑暗,沒有半點聲響。

 

「月光?」我輕聲喊。「月光?」

 

一把冷冷的刀刃悄悄架上了我的頸子,我手中的火炬滾落在地,照亮她纖細的腳踝。

 

「為什麼?」她的聲音也在顫抖,就和我的一樣。

 

「我來救妳,我在乎妳……我……我愛妳。」我回過頭,任她的刀劃出了一道細微的血痕,我卻感受不到應有的痛楚。

 

她的鼻翼擴張,像是蓄勢待發的豹子,晶亮的雙眼掃視著我身上的血跡,和我手裡的槍。

 

「你要救我?你在乎我?你根本就搞錯了!愚蠢的異鄉人!」她狠狠推了我好幾下。「你根本不懂什麼叫愛!」

 

「不,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在乎妳的死……我……」我以為月光會懂,會感動,會接受……但她完全背道而馳的反應卻讓我感到萬分心虛,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

 

「我的死是我的選擇。」她用刀尖指著我,咬牙一字一句的說著。「你自大的以為你可以替我做選擇?看輕那些用代代傳承的生命保護我的人們,把我最終的願望當成一個不智的決定,你竟然敢說你懂?」

 

我張著嘴,想找出什麼來反駁,但是喉嚨卻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沒辦法發出聲音。我的視線慌亂地轉動著,每當碰觸到月光的臉,就如同被鞭打一般在心上帶來灼熱的痛楚。

 

「妳……不需要死……妳不可以死……」我伸手向她走去,她卻縮手避開了我的觸摸,彷彿我的指尖纏繞著劇毒的刺。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我必須為了你活著,而不能為了自己死去?」她美麗的臉孔扭曲,驚訝於我的執著,也嘲笑我的愚昧。

 

我嘗試找出她話裡的錯誤和矛盾,卻徒勞無功,同時心中卻有個不肯接受事實的自己在吼叫,在反抗。

 

假如我就這樣接受了她的解釋,那那些逝去的生命,這些沾染我全身的血污,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的族人呢?」她問,但是滿眶的淚水說明她已經看見了燒盡部落的大火,她心裡其實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

 

「都死了。」我說,輕輕放下槍。

 

她哭起來,那種直接又毫不掩飾的哭法,聲音直達天際。

 

我走向她,卻不料她又突然向我撲來。

 

「這是懲罰。」我最後聽見的是她充滿殘酷的低語,側頸襲來的激烈疼痛讓我渾身抽搐,快速流失的血液讓我漸漸失去了掙扎的力氣,但更有可能的是,有一部分的我拒絕掙扎。

 

我感到一滴眼淚蓄積在我的眼角,滴落時卻是非常奇異的觸感,就連淚痕都不帶有水分的涼意。

 

答。那顆堅硬的淚水落在地面撞上地面裸露的岩石,慢慢朝遠處滾去。

 

我躺在地面動彈不得,體內被許多不適的感覺交替翻攪,一下子是鑽入骨髓的冰冷,一下子又是血液被沸騰般的灼熱,疼痛和麻癢,每根肌肉和經絡都不停地被絞緊再放鬆,我甚至可以聽見身體內部斷裂的聲音和復原的聲音。

 

我在朦朧的視線中看見月光的雙腳踩著搖晃的腳步前進,她俯身拾起我的眼淚,走了回來,然後在我身邊跪下。

 

她的唇邊沾滿了我的血,髮梢也是,被血液浸透的髮絲沾黏在一起,攀爬在她的肩頭和胸前,像是緋色的藤蔓。儘管如此她仍然好美,於是我又流下眼淚。

 

這眼淚是因為我終於明白,無論如何我還是必須要失去她這個事實。

 

「不要哭,異鄉人。」她的氣息撫過我的臉頰,將那顆眼淚塞進我手心,連同自己的雙手一起壓上了我的胸口。「你的眼淚要留給今後你必須面對的更多痛苦,你要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活下去,直到你終於能理解我的選擇,承認你的錯誤。」

 

她靠向我,那對無表情的眼眸如今充滿了激動的情緒,我卻無法判讀。

 

「然後你要永遠記住,我不會原諒,我們都不會原諒你的錯誤。」她笑了,但眼淚同時打在我的臉上。

 

她起身,向著被森林的晦暗隱沒的彼方走去。

 

「月…光……月光……」我努力翻過身,擠出力氣在地上爬行,就算全身的關節都發出可怕的擠壓聲,我仍想嘗試阻止她。

 

另一陣強烈的痛楚襲來,我終於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回國的船上,同伴們說他們跟著我的馬蹄印找到了往北山的路,然後發現我躺在那座小屋的前面,全身都是血,卻找不到半個傷口。

 

他們順著另一串帶血的足跡往山後搜尋,抵達了一個斷崖,遠遠在斷崖底下能看見一個破碎的屍體。

 

我哭起來,帶著深深的悔恨,而我知道這悔恨只會不斷增長直到我生命結束的那天。

 

我開始躲避陽光,我告訴其他人我感染了當地一種罕見的不知名疾病,病毒會侵害視力導致極度的畏光,而且目前沒有任何藥品可以治療。我藉口這疾病有一定的潛伏期,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幫他們抽血檢驗,以得到生存必須的血液,幸好需要的量並不多,我把他們送來的食物悄悄扔進海裡,只靠著一些甜食維生,因為我的身體已經不再能接受其他普通的食物。

 

回到國內,我獲得了非常豐厚的獎賞,因為我協助探索有功,並且為國家尋獲了一個豐富而珍貴的礦脈,將為全國人民帶來莫大的利益。

 

他們甚至為了我將宴會改到晚上舉行,雖然我最後仍舊沒有參加。

 

我放棄了家園,放棄了所有認識的朋友還有人人眼中榮耀無比的前程,變成一個受詛咒的夜行生物。

 

那是我應得的,那是月光要求的。

 

我開始了漫長的流浪,那些我所獲得的財富根本不足以支付我無限延長的生命,看過了一遍又一遍的戰爭,換過了一位又一位的君主,世界變得越來越適合人類生存,也越來越不適合我生存。

 

最痛苦的是和人相遇。

 

無論如何我都會遇見一些充滿善意且擁有勇氣的人,而長年的孤獨會讓我沒辦法離開他們,就像一個上癮的人明知道自己渴求的麻痺只是短暫的,卻無法從那個易逝的幻覺中抽身一樣。

 

我在無數的棺木上拋上鮮花。

 

我聽完了無數遍最後的禱詞。

 

被親友包圍的他們無論人生中是否有過遺憾,最後的面容都是安祥而平和的,我最害怕的死亡,我曾經痛恨、將之視為一種罪惡的死亡,如今卻讓我那麼羨慕。

 

『異鄉人,你看錯了我。』

 

月光的聲音還是那麼的清晰。

 

我拋下手中純白的玫瑰,趕在陰天的陽光穿透我包裹全身的黑色裝束前離開墓園。

 

「阿們。」我低聲說。

 

我真的開始想要放棄了。支持我繼續下去的力量是月光最後的話語,我是不是真的理解了她的痛苦呢?我所承受的是不是真的足夠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交換死亡必須的身體疼痛,還是自己永遠不會得到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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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將自己的身體縮進角落,搖晃的船身讓我非常不舒服。

 

這是第幾次的逃亡呢?我已經沒辦法去數了,其實當他們拿著槍追來的時候,我都好想停下腳步,讓接下來的發展自然地奪去我這可憎的生命。

 

但是想到那漫長的時間不只會傷害到我,更會傷害到那些人,我就不能讓這個惡夢去影響更多的人。

 

特別是這雙手已經沾染了太多的罪惡。

 

一張小小的臉龐突然探進我躲藏的角落,我嚇得縮了一下。

 

黑髮的小女孩笑著向我遞出了手,掌心裡有兩顆包裝繽紛的糖果。

 

「這是給你的,吸血鬼先生。」小女孩有些害羞的笑著。

 

小女孩有著日式的頭髮和眼珠顏色,也同時有著西方的臉孔輪廓,她的父親是位事業輝煌的貿易商,幾年前娶了小女孩的母親,但是母親卻只陪伴這孩子短短數年,便離開了人世。

 

小女孩很喜歡閱讀,特別為一些恐怖的故事著迷,那些虛幻的吸血鬼神話讓她在第一次發現我的真面目時,不是尖叫著逃走,而是興奮地開口問我:「親愛的先生,請問,您也可以把我變成吸血鬼嗎?」

 

小女孩的新母親對她不是很友善,特別是當她想分享一些喜歡的恐怖故事時,新母親總是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惡的表情對她說:「真是個噁心的孩子。」

 

父親不曾介入過,因為父親只是單純的認為兩人個性不太適合,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費神去處理工作以外的問題。小女孩說,她認為後者才是真正的原因。

 

所以她說想變得和我一樣,想和我一起生活,我靠著她的食物和偶爾的鮮血供給熬過了漫長的旅程。

 

每次要在那細嫩的皮膚上頭留下傷痕總是讓我充滿愧疚,雖然她總是既緊張又興奮地看著整個過程。

 

「什麼時候你才能把我變成吸血鬼?我想現在就變。」小女孩玩弄著頭髮上的緞帶,表情充滿陰鬱,我知道她今天一定又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我們討論過這個了不是嗎?」我輕聲安慰。「妳現在還是個孩子,如果現在把妳變成吸血鬼,就永遠不會再長大,難道妳想一輩子做個孩子嗎?」

 

她扁扁嘴,因為她明白一輩子當個孩子是多麼難受的事情,但仍倔強的開口:「也許不錯啊!我一輩子都可以買半票去看表演。」

 

「但是妳一輩子都不會擁有自己的化妝品和露背禮服。」我說,我記得她前陣子告訴我,她曾經在宴會上看見她的鋼琴老師穿著一件美麗的露背禮服,她很想要一件,但周圍的人都說那並不適合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長大真的太慢了,假如人像小狗一樣一年就可以長大就好了。」她用腳跟踢著木箱的蓋子一邊抱怨。

 

「長大的太快,妳會失去比想像中更多的東西。」她天真的發言令我不禁莞爾。

 

「才不會,花一年長大,然後變成吸血鬼就好,我會有一大堆時間。」她在我身邊跪下,一點也不介意骯髒的地板在純白的褲襪上面印出的污漬。「吸血鬼先生,等你的病好了,可以飛了,你一定要帶我一起離開喔!我可以在你身邊等到我長得夠大了,你就可以把我變成吸血鬼,這樣你也不會寂寞不是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摸摸她的頭髮。為什麼這個世界不能像孩子眼中的一樣單純就好呢?

 

船隻抵達日本港口的那一天,我對小女孩說了最後一個謊。

 

我要她先跟父母離開,悄悄地整理好行李,然後打開窗戶,我會在深夜去迎接她。

 

一個虛弱、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只能靠著別人的血躲避死亡的沒用吸血鬼,只能用這種拙劣的謊言欺騙一個天真的孩子。

 

那之後我不只一次夢見一間漂亮的西洋建築,無星的深夜裡,屋裡所有的燈火都已經熄滅。只有一扇窗戶大開著,白色的窗框裡面飄動著美麗的窗簾,黑髮的小女孩踮著腳尖向外面張望,她腳邊有一袋大大的行李,塞著她最喜歡的書本,珍愛的娃娃則從開口處探出頭來。

 

她看起來是那麼的興奮,對即將開始的新人生充滿了想像,因為很快地,就要有一個不死的、會飛的、強壯又具有魔力的吸血鬼來帶走自己。

 

那是她的夢想。

 

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只能猜想她順利地長大了,克服了所有人生的困境,找到了正確的方向。而那個縮在船艙角落中的人影,會慢慢變成童年的一個幻想,消失在她往後人生中應有的幸福之中。

 

在我心中把她和另一個黑髮的女性重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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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了這個村子裡,帶著一身的疲憊。

 

在這個不同的國家裡有著不同的開化程度,越是接近內陸地帶,人們對於我的外表就越是恐懼,我絲毫沒有機會去和他們溝通,取得血液的機會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困難。

 

我埋伏在一間破舊的廟宇裡,偶爾襲擊過路的旅人取血。

 

幾次之後,有了意外的收穫。

 

他們似乎認為這裡居住著某種神祇或邪靈,雖然會襲擊人類,卻不害人命,於是有些居民開始定期在這裡供奉一些食物,這樣給了我很大的方便,至少短期內我不需要再冒險到村裡去偷東西。

 

最近,我經常看著月光留給我的那滴眼淚思考。

 

想那個部落裡的人們、想月光,也會想自己延長了太多太多的人生,以及其中的相遇和離別。

 

我慢慢看清了自己的錯誤。但已經無法挽回,我只能繼續承受,承受到無法承受為止。

 

因為我永遠不會被原諒,再怎麼償還也不會。

 

這本日記是第幾本了呢?換了好幾次新的,有時是因為寫完了,有時是因為遺失或毀壞了,每次更換新的,我都會重新將重要的記憶謄寫下來,但是現在,很多東西都快要想不起來了。

 

那些重要的過去原本以一種深刻的烙印形式刻劃在心裡,卻抵不過時間洪流的沖刷,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

 

原來我們生命的意義和這些過去的痕跡是如此密不可分,失去這些記憶竟會讓人如此恐懼。

 

『我害怕遺忘他們,於是我不再問別人的名字,不再看別人的臉。』

 

月光說過的話,我開始懂了。

 

我也深深懷疑,屬於我的勇氣什麼時候才會找到前往我心中的道路?

 

我從窗戶的小縫中向外窺視,青翠的枝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好美,好令人懷念。但那景象很快的開始讓眼珠刺痛,疼痛蔓延到腦中,我移開了視線。

 

我在地板上躺平了身體,老舊的木板發出嘎嘎的響聲,這個棲身之所的壽命也快要到極限了,接下來我該往哪裡逃呢?

 

黑暗之中,我閉上雙眼沉入更深的黑暗裡。

 

我聽見人的腳步聲走進寺廟裡,於是驚醒過來。

 

從木板縫中偷偷向外望,一個年輕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白淨的皮膚和良好的衣著顯示他來自富足的家庭,有點害怕的臉孔上四處張望的眼睛充滿了光澤,未曾被黑暗追趕的那種純真眼神。

 

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接近這裡?而且還是隻身前來?以前也有過調皮的孩子來這裡進行無聊的膽量測試遊戲,我只要隨便推倒一樣東西,或者發出一個低沉的呻吟,就能嚇得他們落荒而逃。這次大概也不例外。

 

年輕人漸漸接近我藏身的房間,緊繃的表情說明他只要再遭受一點點的驚嚇就會立刻離開此地,於是我將雙手摀在嘴巴上,準備發出一些怪聲來嚇他。

 

我貼著門邊蹲下,聽見他走到了門前,吸氣準備實行我的計畫時,這棟傷痕累累的古老建築發出了最後的悲鳴,從中央開始崩毀,大量的灰塵和泥土、稻草混合著斷裂的建材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驟雨紛紛墜落,我向房間的角落滾去,那裡的柱子還算堅固,但是能不能撐過這次卻是未知數,我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所有嘈雜的聲響恢復寂靜之後,我抬起頭來,陽光從四處的破洞中射入,我所躲避的房間也倒塌了大半,那根我下了賭注的柱子堅強地矗立在原地。

 

我用所有的衣物包裹住身體露出的部份,看來得先躲到山上那個臨時的洞穴裡,再慢慢尋找新的居所了。

 

我壓低身子往碎了一半的門板前進,從那邊射入的陽光不是燦爛的金黃色,幸好今天是個濃霧的日子,對眼睛的傷害應該可以降到最低。

 

手掌壓上了一片濕滑濃稠的地板,那個我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氣味竄入了鼻腔。

 

血的味道。

 

我想起那個表情緊張的年輕人。

 

從門板的破洞中我可以看見他的手被壓在斷成兩截的橫樑下,身體的其他部份被屋頂的殘骸擋住了,血順著被壓垮的地板流進了房間裡,根據這樣的出血量,就算他現在還沒有死,也撐不了多少時間。

 

也許我可以取一些他的血,在血液腐敗之前都可以當作備用的補給品。

 

在心中如此盤算之後,我將身體換了個方向,讓腳對著門板,用力踹破那扇苟延殘喘的門,然後從開口中鑽出去。

 

正如我的猜測一樣,他還沒有死,但是距離死也不遠了。

 

被橫樑壓斷的手只是小傷,他的胸口插著一段斷裂的木棍,貫穿的傷口會要了他的命,但是傷口本身被木棍堵住,減緩了他死去的速度。

 

他似乎還有意識。

 

「你就要死了。」我對他說,明知自己的語言不可能被理解。「你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呢?」也許我只是想和誰說說話,我好久沒有說話了。

 

年輕人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卻嘔出了一大口血,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傷勢,很害怕地哭了起來。

 

「不要緊的,很快就會結束,我會為你祈禱。」這年輕人將在這個地方,在沒有任何熟悉的人的圍繞下結束一生,這讓我感到有些難過,於是我俯身繼續對他說話,我想就算是陌生的語言,也比沈寂要來的好過一些。

 

年輕人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拼命擠出了聲音對我說話。

 

雖然我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但也能夠明白他在向我求救。

 

我想起自己懷裡的那滴眼淚,心臟狂跳起來。

 

也許就是現在,也許就是這個時候,我可以結束一切了。

 

這個想法竄入腦海之後就像生了根,再也無法去除,但是同時,我也在和自己的理智拔河。

 

我怎麼能夠將這個詛咒轉嫁給他人?一個完全不明白自己將面對什麼的人?

 

年輕人握住我的手心越來越冰冷,也漸漸失去力量,我知道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可以用懷中的眼淚拯救他,放棄用交換的方式找回正常生命的最後機會,但那也表示接下來我將面對的是永遠的絕望。

 

原來這才是月光給我的懲罰。

 

我突然意會過來,月光希望在我對她和族人們的悔恨漸漸淡去之後,再次用自己的自私製造新的悔恨。

 

年輕人的雙眼已經失去了焦點。我拿出眼淚放進他口中,看見他的喉管微動吞下,他的脈搏加強了力道,我拔出那段木棍時他沒有任何反應,那個血淋淋的洞很快地從內側開始進行癒合。

 

「對不起。」我靠近他的頸側,輕輕對他說。

 

然後我咧開了雙唇,用獠牙撕開了他的血管,他溫熱的血流進我的口中,湧出太過快速所以濺滿了我的衣襟。

 

年輕人薄弱的肩膀在我手中不停顫抖著,我記得那樣的感覺,在解脫的釋放感和逐漸高漲的罪惡感中鮮明地想起了那個夜晚。

 

在我眼前接連躺下的人們,疾馳的馬背上穿過耳畔的風聲,月光對我毫不寬赦的詰問,來不及挽回的那些錯誤決定,還有仰躺在地面上任月光撕裂身體的自己。

 

『不要哭,異鄉人。』

 

我又嗅聞到她的氣息,太過漫長的歲月在我腦中創造了不可能發生的幻覺,淚水開始從眼中溢出。

 

『你的眼淚要留給今後你必須面對的更多痛苦,你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活下去,直到你終於能理解我的選擇,承認你的愛只是錯誤。』

 

年輕人的雙眼突地圓睜,我知道他就要開始感受到新身份帶給他的第一個考驗。

 

我放開他,看著他充滿疑惑的臉孔,那雙眼睛明顯的失去了意識,顫抖般的抽搐如同電擊一樣搖晃著他的全身,我從他的臉頰邊拾起那顆小小的透明圓珠。

 

『然後你要永遠記住,我不會原諒,我們都不會原諒你的錯誤。』

 

從我的雙眼中,陽光帶來的刺痛感以一種不可思議慢慢消失,雖然身體的外表沒有任何的改變,我卻能夠確實地感受到那改變。

 

我不再是受詛咒的夜行性生物,卻毫無新生的喜悅,也找不到任何重新開始的希望,當我終於結束了長年的折磨,籠罩整個意識的竟是一片虛無。

 

我讓一個無辜的陌生人為我承擔了這一切。

 

經歷了那麼多,我卻還是沒有成長,我仍是那個自大的、無可救藥的愚蠢人類。

 

其實不是為別人。

 

都是為了自己。

 

為了我不願承認的自私。

 

我重新爬進半毀的房屋裡,找回了我的日記,我扯下日記後的一張空白紙頁,盡可能地將我所記得的重要事情記錄下來,在我忘記這年輕人的事情之前。

 

我用雜亂的字跡記下滿滿一頁,雖然知道他要明白這些不知道得花上多少時間,但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這讓我更加的後悔,也更增添一層罪惡感。

 

我細心包好了紙張和他的眼淚,慎重地放進他的懷裡,希望他能夠明白這兩樣東西的重要性,並且足夠幸運……幸運到能夠遇見重生的機會。

 

雖然那機會微乎其微,因為終我一生,都沒有遇見過另一個和自己相同的生物。

 

即將西下的夕陽從逐漸散去的雲層後放出了溫暖,那舒適的溫度如今對我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我正在紀錄的這本日記一樣,我只是想寫到最後。

 

像是一個惡人最後一刻的告白。

 

月光,妳會原諒我嗎?雖然我早就知道答案。

 

妳不會。

 

一定……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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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瀨的聲音停下來,他念完了這個漫長而令人心酸的故事。

 

室內依舊明亮,空氣卻沈重不已。

 

相川的表情像是陷在了故事之中無法離開,各種複雜的感覺在他腦中翻騰,日記本的主人經歷過的,有些他經歷過,有些他沒有經歷過,有一些他連想像也沒有想像過。

 

而直接和這個故事有著密切關聯的人,一瀨,現在仍然盯著日記的最後一頁出神。

 

也難怪,因為故事的最後敘述的就是一瀨本身,敘述他的人生被外力強行中斷的過程,難以接受、無法消化都是絕對正常的反應。

 

相川試著從一瀨的臉上找到一絲情緒,憤怒也好、痛苦也罷,但卻一無所獲。

 

「一瀨……?」相川輕輕開口,像是害怕自己的聲音會刺傷了一瀨一樣。

 

「喏,相川。」一瀨突然有了反應?

 

「什麼?」

 

「你覺得……他會被原諒嗎?」一瀨也用輕柔的聲音問著。「月光……會原諒他嗎?」

 

「我不曉得。」相川老實地回答。

 

一瀨望向相川,等著他說下去。

 

「月光所失去的東西有怎樣的價值,只有月光本人才能清楚判斷……原不原諒也只有月光才能夠決定。」相川說。

 

「是嗎……?」一瀨垂下雙眼,語氣中竟有種失望。

 

「一瀨呢?」

 

「咦?」一瀨似乎無法消化這個相川拋來的問題。

 

「一瀨會原諒他嗎?在他奪去了你原本的人生之後?」相川問,純真的表情卻有著一瀨無法直視的光彩,那表情非常的眼熟。

 

對這樣的人我永遠都沒有辦法,就算能夠輕易將他們玩弄於掌中也一樣。一瀨在心裡悄悄想著,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從腦海中浮現,他趕緊別開臉專心去思考相川的問題,以免自己第三次在這個人的面前掉下眼淚。

 

「我會……吧……大概會……我沒有辦法確定。」一瀨說,難得地帶有深深的不確定。「我失去了很多,當然同樣有獲得,因為我沒有辦法將兩方面做比較,所以沒辦法決定自己是否會原諒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我能夠理解他。」

 

「為什麼?一瀨並沒有像他一樣做出什麼值得終身後悔的事情不是嗎?」相川不解,在他的眼中,一瀨是那個給了自己和透重建過去和未來的重要機會的人。如果不是一瀨,自己現在會在什麼地方,相川連想也不敢去想。

 

這傢伙真的是……一點也不懂得去懷疑別人。

 

一瀨的臉藏在光線裡,看不清表情。

 

「你就沒有想過我其實是個壞人?」一瀨問,心裡早就料想好了相川的否定答案。

 

「一瀨覺得自己是個壞人嗎?覺得自己對我做過什麼壞事嗎?」相川想了須臾,才這樣開口。

 

沒想過相川會用這樣的問題來回應自己,一瀨感到相當驚訝,這種純粹的人,其實最容易迫近話題的核心,自己怎麼就忘了這件事情呢?

 

相川在沉默中等待著一瀨的回應,卻遲遲沒有出現,於是他更靠近了一瀨的身側,握住了一瀨圓圓小小的手掌。

 

「雖然我真的想不出來有什麼,但是一瀨,我會原諒你。」相川感到一瀨的手微微一震。「透也一樣,我知道他會一樣。」

 

可惡,我老是會遇見這樣的人。

 

一瀨仍舊頑強地看著窗外明亮的風景。

 

再怎麼樣築起防衛的圍牆,他們還是會不知收斂地大跨步闖進心裡,用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笨蛋表情讓人放鬆防備,然後毫無預警地就抓住心中的痛處。

 

「不准看我。」一瀨的聲音有些哽咽。

 

「嗯,我不看。」相川把頭別往玄關的方向。

 

謝謝你。

 

其實一瀨很想把這句話說出口。

 

算了,還是等等吧。

 

反正和這兩個傢伙的孽緣大概還有好長的時間可以消耗。

 

輕風掀起落地窗裡的窗紗,將日記本的書頁快速翻動成一座彎曲的虹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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