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語蒼穹

「把這個貼在梅奶奶房間的白板上。」

前輩佐藤大姐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用黑色的圓頭奇異筆寫了幾行字，字體只比報紙頭條標題小一些。

※ 帽子、水壺、便當、魚肉香腸、中心手機、錢包

一、 包子店旁邊的巷子直走

二、 天真幼稚園前面左轉←

三、 廣元香鋪前的公車站牌，坐399號公車

四、 第八站「日名橋」站下車

五、 6-3-58

疑惑地抬起頭來，佐藤大姐已經坐到電腦前整理起今天的資料，我不敢再多問什麼，貼著紙條往梅奶奶的房間走。

到這間長青中心，也就是養老院來工作快一個月了，其實工作不算輕鬆。雖然有助手協助，但是照顧為數眾多失智、行動不便的老人家還是必須耗費很多的心力，但對我來說，比起醫院那種把所有事物代號化、數量化管理的緊張感，和這邊的爺爺奶奶接觸反而更能夠放鬆。

梅奶奶到這裡來已經有四五年時間，兒子一家都在國外，工作收入似乎不錯，也很捨得花錢，所以梅奶奶住的一直是最昂貴的VIP單人房。不過她本人會待在房內的時間幾乎就只有睡覺而已。

梅奶奶算是非常好照顧的一群，生活大小事物都還能夠自己打理，除了些微重聽和前不久的小中風導致左半身有些無力之外，身體沒有太大的問題。她為人十分地和善，有那種舊時代女性的溫暖和親切，偶爾聽她訴說年輕歷經動亂時期的往事，和艱苦的童年生活，就更能感受到她柔軟態度之下的那份堅毅。

但是這樣的梅奶奶，這一週來的表現卻有些反常。先是和隔壁的秀菊奶奶吵嘴，還無緣無故掀翻了餐盤，今天早上按慣例在房間練書法的時候，把墨水和扯爛的宣紙撒了一房，花了我一下午時間才清完。蠻喜歡梅奶奶的我也忍不住有些生氣，但更多的是擔心，這樣的性情轉變會不會是疾病的徵兆？

一面收著那些殘缺不全的宣紙，上面滿佈著梅奶奶的字跡，娟秀的筆觸中處處可見混亂的線條，上面有好多人的名字，我的、佐藤大姐的、鄰房爺爺奶奶的、梅奶奶的兒孫、還有她自己的名字。

特別是梅奶奶的姓氏「谷」，橫七豎八地到處都可以看見。

晚點和佐藤大姐商量看看吧。我這麼想著，輕輕打開了梅奶奶的房門，在門後的小白板上用海綿寶寶的磁鐵壓住了紙張的四角，磁鐵好像是孫子隨信寄來送給她的。

床上的梅奶奶側著身，呼吸聲綿長而穩定，但表情卻緊繃著。

我又瞄了一眼那張秘密指令般的紙條，掩上了房門。

隔天早上，我在門口遇見了梅奶奶，她帶著她那頂粉黃色的碎花小圓帽，背著中心的小背包要出門。

「早安，梅奶奶。」我對她笑笑。

「啊，早安，小惠。」梅奶奶總是很親切地喊大家的名字。

「要出門嗎？去哪裡呢？」我看向梅奶奶的頸間，確實掛著准許外出的卡片。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梅奶奶俏皮地聳聳肩，和我們這些年輕人相處久了，有些老人家也會學起以前不做的動作來，看起來分外可愛。

「小氣，下次告訴我嘛。路上小心喔。」我對她揮揮手，收起了掃具。

「嗯，再見。」梅奶奶也對我揮手，我這才看見她手上捏著我昨晚貼在小白板上的紙條。

梅奶奶的背影好像格外地充滿了活力。

那天傍晚，梅奶奶回到了中心，先前的暴躁和緊張好像雨後的烏雲一樣，完全消散了，又是我這一個月來所熟悉的，那個開朗又溫柔的梅奶奶。

那張紙上的秘密指令，還有消失一整天的梅奶奶，都隱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之後每隔一陣子，我發現，每當梅奶奶的狀況不是很好，情緒容易暴躁、沮喪的時候，佐藤大姐總是會拿給我同樣的一張紙條，要我在梅奶奶入睡後貼在她的小白板上頭。而隔天梅奶奶一定會出門，不論晴雨，她都會用少年般期待的表情和雀躍的步伐走出中心的大門，傍晚時再帶著滿身的安詳回來。

第四次去貼紙條的時候，我發現隔天是我的排休日，於是暗暗地下了決心。

第二天早上，我放棄了難得可以睡到太陽曬屁股的權利，坐在中心外的馬路圍欄上，一面啃著肉包子和豆漿一面等待著。

八點三十五分，我看見背著背包、戴著小花圓帽的梅奶奶走出了中心，稍稍拖著左腳前進的她，步伐比以往都要快了一些。

我趕緊把最後一小塊包子塞進嘴裡，順手把空杯扔進回收桶，然後保持約十公尺的距離悄悄跟隨著梅奶奶，為了不被發現，我也戴上了棒球帽和平時不戴的眼鏡，不知怎地有種掉進偵探小說的刺激感。

安養中心旁邊有一家包子店，每當需要準備點心的時候我們都會和他們訂購，老人家們平時也會自己過街來買一些想吃的中式麵食，這種輕度的外出對身體來說其實是很重要的運動。

梅奶奶按下了燈號控制鈕，安全地橫越了馬路，走進了包子店旁邊的小巷子。一大早就開始營業的素食店，蒸騰的熱氣模糊了梅奶奶的輪廓。

順著巷子前行，兩旁都是紅磚砌成的矮牆，富有歷史感的建築還沒有被現代的繁華吞噬，牆頭上除了一盆盆自家栽種的小花以外，偶爾還能看見幾隻懶洋洋的貓咪。

到了巷子底，眼前可以看見天真幼稚園的招牌，梅奶奶卻突然蹲了下來。

我嚇了一跳，以為她身體不舒服，正要拔腿向前，才發現她正輕輕撫摸著腳邊的一個黑影。

「喵咪，這不是喵咪嗎？你去了哪裡呢？唉呀好可憐，都瘦了，給你吃魚肉香腸好不好？」梅奶奶微笑著，從背包裡頭拿出一包魚肉香腸，小塊小塊地餵給那隻虎斑貓，貓咪並不急著吃東西，而是花了好長時間在梅奶奶膝蓋上磨蹭，一副熟稔的親暱樣。

「小順畢業以後就很少到這裡來了…有人餵你嗎？我很擔心你呢…」

小順是梅奶奶孫子的名字，看來從前梅奶奶到幼稚園接孫子的時候，偶然和這隻貓咪遇見了吧？魚肉香腸也是為了貓咪而準備的。

和貓咪玩耍了一會兒，梅奶奶才起身繼續前進，貓咪像是要送行似的跟了她一小段路，才躍上牆頭開始舔自己的前腳。

從牠身邊經過的時候，牠用那對弦月般的瞳孔深深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炫耀自己還知道更多的秘密。

從小巷當中走出時又到了大馬路邊，眼前可以看見廣元香鋪，店前方有幾根公車站牌，一個提著菜籃的大嬸在站牌邊，梅奶奶確認了一下紙條的內容，看了看站牌，然後排到了大嬸的身後。

我把帽沿壓低，稍微隔了一些距離站著，假裝在玩手機，但梅奶奶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只是興致勃勃地望著公車駛來的方向。

第三輛接近站牌的公車是399號，大嬸和梅奶奶先上了車，我從窗口看見她坐到了空著的博愛座上，才衝上公車坐到了最後一排。

太陽已經升到了頗高的角度，透過窗戶照在梅奶奶的臉上。她望著窗外，微微笑著，彷彿外面緩緩流逝的並不是司空見慣的街景，而是她曾經走過的美麗歲月，看著她的表情，不知為何，我竟然感到有些羨慕。

搖晃的公車中雖然迴盪著嘈雜的引擎聲，但是冬日的低溫和暖暖的陽光卻有著絕佳的催眠效果，我在後座靠著椅背，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下一站，日名橋。下一站，日名橋。」公式的電子錄音廣播將我從夢中驚醒，我幾乎從座位上彈起，還嚇到了前座的一位小姐。對她點頭表示歉意之後，我向前看，梅奶奶正將背包背到背上準備下車，我暗暗慶幸自己沒有跟丟。

車子在日名橋旁的站牌停下，路旁就是一座小山，暖冬讓山上仍舊滿佈蒼鬱的樹蔭，我刻意往另一頭走了一小段路，才停下來看梅奶奶之後的行動。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最後剩下的除了那串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數字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方向指示了。

梅奶奶站在街口，往小山的方向望了望，然後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山邊的斜坡路，我趕緊跟了上去。

斜度不算和緩的坡道，梅奶奶走起來很吃力，她扶著牆一步一步緩緩推進，越過一片又一片枝葉在地面上染出的陰影，高度提昇之後，風也跟著大了起來，捲起一地的落葉，梅奶奶小小的背影在這樣的景色襯托之下，和剛出發時有了很不同的寂寥感覺。

好不容易上到山頂，距離山腳下不過十幾二十公尺的高度，但是視野已經完全改變了，從這個角度俯瞰整個城鎮，竟也有一種小天下的感動。梅奶奶似乎對景色沒有太多興趣，只是自顧自地繼續向內走。

一幢貼著白色磁磚和靛藍色瓦片的中式建築聳立在眼前，庭院中的花樹都修剪得相當整齊，四周被陽光撒滿了明亮的色彩，氣氛卻寧靜而莊嚴。

梅奶奶捏著紙條，繞過了建築物來到後方，一座座大小相同的石碑井然有序地排列著，一些盛開的秋菊掩映其中。

第六區。第三排。五十八號。

梅奶奶在一塊墓石前蹲了下來，就像方才遇見了貓咪那樣，但她開口說話時，用的卻是更加懷念、更加喜悅的口吻。

「祐一啊，老伴，還好，今天我也想起你了。」她輕輕撫摸著墓石上的名字，聲音有一些顫抖。

原來宣紙上那些姓氏，後面遺失了的是這麼重要的一個名字。

之後，像是打開了時光膠囊一樣，梅奶奶對著墓石，用柔軟的低語細細訴說著她和丈夫之間的回憶，一項一項從腦中那個越來越難以開啟的抽屜中，找回自己最珍藏的過往。

原來那張紙條上的秘密指令，是為了讓梅奶奶尋回最重要寶物的藏寶圖。

下山的時候，風很冷，但我的眼眶非常熱。

幾個月後，是佐藤大姐退休的慶祝宴，大家在中心裡面為她慶賀，每個人都很不捨，畢竟她是中心裡資格最老的一位，對我們這群護理人員來說更是不可或缺的心靈支柱。

慶祝宴持續了很久，甚至延誤了就寢的時間，最後在人人都意猶未盡的情況下勉強結束。

我在廚房裡清洗收回來的杯盤，鼻頭還酸酸的，一向嚴肅的佐藤大姐，其實比誰都樂意照顧新人，我也接受了她許多幫助。

「小惠。」佐藤大姐從門外踏進來，我趕緊吸了吸鼻子。

「佐藤大姐。」

「幹什麼，搞得我好像不是要退休而是要出殯似的。」佐藤大姐輕輕推了我的頭。

「沒有啦。」我笑一笑，奇怪的是，露出了笑容以後想哭的感覺卻更強烈了。

「這個，你拿著。」佐藤大姐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厚厚的計算紙遞給我。

「是什麼東西啊？」我接過來翻開，裡頭每一頁都是梅奶奶的尋寶秘密指令，我抬起頭，佐藤大姐認真地看著我。

「有什麼變動的話，記得自己加上去。」她拍拍我的肩膀，意有所指地微笑著。「我想妳應該最清楚這個重要性吧？小菜鳥。」

我用力點點頭。

貓咪、幼稚園、搖晃的公車、略陡的山坡、小小的墓石。那些記憶的碎片在時間無情的洪流裡閃亮著。

梅奶奶的尋寶，之後也將繼續下去。

一切都是為了不遺忘，不遺忘自己最珍愛的過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