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去。
她亦死去。
我最完美的作品毀壞,卻舉世聞名。
我走在沒有人的長長走廊上,磨石子地板霧灰灰的,很有歷史感。
空氣很涼 是那種沒人和你同嗅的寂涼。
手上抱著的塑土沉甸甸地,是為了趕出過兩天要交出的期中作業,剛補買回來的材料。
路過中庭藝廊,還是一樣沒有半個人影,展示櫥裡只有幾張邊角蜷起的舊海報,我在那裡聽見了聲音。
衣物相互摩擦的聲音。嘶嘶、嘶嘶。像蛇的吐信綿長而不間斷。
往聲音的來源走,是間男廁,半掩的大門裡可以看見重重疊疊的藍色塑鋼板,鼠灰色的地磚上面趴著一個男人。
嘶嘶、嘶嘶。他在地上匍匐,身上的運動杉和棉質的休閒褲被水管縫滲出的水染出了不規則的形狀。
想也沒想,我進了男廁,把手上的東西全扔在他腳邊,蹲了下來。
「喂,你還好吧?你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我,手在有些骯髒的地磚上四處摸索,右手上戴著一只皮質的黑色手套。
「喂,你還好吧?」我抓住他的兩肩,想試著將他翻過來,他卻用力甩開了我,反過來用沒有戴手套的左手捏住了我的手腕。
好用力,男人的力量讓我痛得想收手,但是我的手腕卻仍然在他緊握的手心裡。
我把身體重心一口氣向後拉,想逃離這個奇怪的男人,另一手手心在地上壓到了一團未成型的陶土,
奇怪的是,那陶土有著和人體近似的溫度。
餘光掃向我方才扔下的材料包,包裝是完整無缺的。
情急下我捏起那塊陶土,正想扔向男人,呼吸卻在看見手中的物體時堵住了。
那是一個鼻子,人的鼻子,不是什麼拙劣的橡膠玩具,從形狀、大小、細節都是真的,我甚至看得見鼻孔裡的細毛和鼻頭上點狀的粉刺。
匍匐的男人抬起了臉,很光滑。我說的光滑是空無一物的那種光滑,他沒有五官,輪廓上就只有一層皮膚。
我尖叫起來,胡亂揮舞著手腳,手心裡的鼻子朝他扔了出去,正好打在他臉孔的中央。那鼻子就那樣停在他臉上了。
就像原本就長在那裡一樣,鼻子的形狀有些扁,可能是因為剛剛被我壓到的關係。
我聽見他鼻孔裡激烈的呼吸聲,然後發現這男人只有一個鼻子的臉上都是汗水,皮膚的顏色也有點青紫。
但是經過十幾秒急促的呼吸後,他的「臉」漸漸有了血色。他仍然沒有放開我,另一手指了指臉,再指了指地板。
「不要殺我。」我小聲地說,眼淚浮了出來。
他沒有回應,只是又指指臉,指指地板,我緩緩移開視線,往他指的方向看。
地磚上四處散落著肉色的小物體。
眼睛、耳朵、嘴唇。
我忍住那種極度反胃的感覺去細看,它們就和方才的鼻子一樣真實。
男人晃晃我的手腕,指指臉,指指地板。於是我抖著指尖開始伸手去撿拾那些五官的碎塊。
矮階旁我找到左眼和右耳,放回他臉上的時候因為太害怕,位置變的很奇怪。
洗手台旁再找回右眼、烘手機底下有左耳、兩道眉毛則是在鏡子上頭。
這時男人帶著歪曲的五官也開始尋找最後的一塊,我伸手從他腰側拿起那兩片被壓的又寬又扁的嘴唇。
他把嘴唇貼回了臉上,開口說了話。
「啊,原來你是女孩子。」他用那張寬扁的嘴唇笑起來,位置不對稱的雙眼也微微彎起,他的臉就像一張被捏皺的大頭照。
這是夢這是夢這是夢這是夢…
我的大腦再也承受不了這些詭異的發展,意識失去了作用。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保健室裡,校醫正從我額上撕下了冷敷貼布。「你倒在中庭,是來學校打球的學生發現你的。」
我一面道謝一面下了床,剛剛那些都是夢吧,緊繃的心情一下放鬆下來。
「你的東西在那。不知道你在那裡躺了多久,自己看看有沒有丟掉什麼。」
我的背包和剛買回來的陶土一起放在窗台邊,打開皮夾,裡頭的錢都在,手機也還在袋裡。
然而掀開皮夾另一面,我卻顫抖起來。
金融卡、信用卡都在,我的學生證卻消失了。
那之後過了一週,我申請了新的證件,也如期完成了期中作業。
正好碰上連續假期,和我同住的室友們約了別人去旅行,身上沒幾個錢的我留守在家,屋裡剩下我一個。
掛掉電話,方才那頭的教授說要我填些資料,期中的作業他很喜歡,想幫我報名參加年末的競賽,我答應了。
回過頭,桌上有個連著鼻子和眉毛的黑框眼鏡。那是室友忘了帶走的派對用品,無論怎樣的人戴上那個後,都是一樣可笑的長相。
我看著那個塑膠製的、大的很不自然的鼻子,心中隱隱泛起一股顫慄。
沒事的。那只是個夢啊。學生證一定是我自己搞丟了。我這樣安慰自己。
我收掉那個派對眼鏡,打開電視轉到正播放熱鬧搞笑節目的頻道,不知不覺在沙發上面睡著了。
直到傍晚,我被電鈴聲吵醒,到處都黑漆漆的,只有電視的螢光照亮屋裡的一角。
我跳下沙發,不正的睡姿讓我覺得全身酸痛,撥開電燈開關,我來到門前。
「誰啊?」我問,但沒有人回答。
我把眼睛貼近門上的貓眼,從裡面看到了室友的笑臉,她戴著棒球帽,影像被貓眼弄得頭大身體小的樣子很可愛。
「怎麼這麼早回來?旅行怎麼樣了嗎?」我打開鎖,拉開厚重的防火金屬門。這棟房子只租給單身女孩,所以安全設備做得很紮實。
然而門開啟之後,我卻一口氣退到了門廊的最底端。
室友的臉蛋微笑著。
頸子以下卻接著男人的寬肩膀,平坦的胸板,窄窄的腰臀,明顯比室友高上10公分的身高。太奇怪、太突兀。
我幾乎是立刻想起那個夢裡的男廁,眼前這個有著室友臉孔的人,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右手上,捏著我的學生證。
「是他。」 瞬時湧上腦海的記憶讓我全身發毛。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他說。是男人的聲音,和當時那唯一一句話相同的聲音。
「我要變成另外一個人,我要妳幫忙。」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懇切,卻有種說不出來的陰暗。
「如果我不願意呢?」
「我能變成這張臉,就能變成你的臉。」他拿掉帽子,我發現室友一點也不適合短髮。男人的頭髮不是像室友那樣的長直髮,為了不讓我察覺異狀,所以他戴上帽子掩飾。
「我的臉…。」
「嗯,你的這張臉會去做一些你永遠不會做的事,然後這些事會被那些認識你的臉的人知道。」他說。
我沉默,點點頭表示順從。
他說他以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是和我同系的學長,姓名詳細的屆數他不肯透露。
他要我叫他K。
關於他的臉孔,K說,自己原本還算有前途,直到某次很嚴重的意外毀了他的臉和右手,結束掉了他的人生。
K剩餘的左手再創作不出作品,只剩下看著已存在的物品仿製的能力。
幾個月過去,拆下了右手的石膏後,他無意中發現自己受過傷的右手竟然能夠拿下臉上的五官。沒有痛楚,就像從皮膚上撕下一張貼紙;而被取下的部份就像黏土,具有可以重塑形狀的特質,缺點是取下時就會失去原本作用。
眼睛被拿下就會失去視力、耳朵拿下就失去聽力…直到重新裝回臉上為止。
K無法拼湊回舊日的臉孔,在那之後都用別人的臉生存。
用別人的臉孔,拿走別人的錢或物品,得手後再換成另一張臉。一個城鎮換過一個城鎮,從沒有被逮過。只有偶爾遇上了本人,對方在驚嚇中總會給他機會逃跑, 而這樣詭異的遭遇也沒人敢深究。
「你有才能。」K對我說。當時他複製了雜誌上一個明星的臉孔,美麗的側面有些憂傷。
只能複製別人臉孔的他,過了很久又回到這間學校,並且愛上了一個女孩。
女孩是個怕生而羞怯的人。為了和她說話、和她親近,他複製女孩熟識的人。
但那些人本身卻沒有這段對話的記憶,導致女孩開始被周遭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K已經離不開她,越是接近她,就越陷她於地獄之中。
女孩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過得非常痛苦。
所以K想要一張獨一無二的臉,用那張臉,用自己的身份待在她身邊。但是他自己做不到,無論多努力,他還是只能塑造出一張又一張重複的臉孔。
那天在男廁,他用右手一口氣掃掉自己所有的五官。
看不見、聽不見、無法求救、無法呼吸。因為當天女孩割腕進了加護病房。
在無邊的黑暗、沈寂和缺氧的痛苦裡,有人碰觸了自己的肩膀。
另一個人表皮的體溫喚回了K求生的意志,於是他藉著那人拾回了一切,看著那個陌生女孩發現他的秘密,然後昏厥。
將我放在中庭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後,K拿走了我皮夾裡的學生證,另外找到地方重塑自己扭曲的臉孔。
學生證上的資料讓K認識到我的作品。
「那些展示在學校的塑像…很棒…你有我沒有的才能…你能夠無中生有…你能創作。」K用戴著皮手套的右手輕撫我的手,我好害怕手指會應聲脫落。
「你要幫我創作一張臉,她喜歡的臉,可以和她永遠在一起的臉。」
我答應了。
那之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完成K的要求。
K的五官在我手中經過無數次修改、調整,變換著不同的形狀。
那女孩脫離險境後住進了療養院,K每天都戴著不同的臉去見她。
只是反應一直不好。
K很心急,每天都催促我重新給他換臉。他那種挫敗的姿態雖然可怕,又讓人覺得可憐。
為了製作臉,我住進了K的公寓,幾乎不去學校,連這學期能不能達到出席標準日數也不曉得。
我花費所有時間和精神,細心地重塑他臉上的每一個部位,務求達到完美。
直到那一天我看著他出門時,心裡有種預感,就是這一次了。
傍晚他回來,比平時晚了許多。滿面笑容,用那張我做出來的臉笑得燦然。
我最好的作品,既溫柔、又值得依賴的表情。
「她主動和我說話了!她喜歡我,她真的喜歡我。」K的聲音如此雀躍。
「你自由了。這些全部給你,是我的謝意。」K遞給我一本存摺和印章,兩者都是我的名字。
翻開內頁,只有一筆紀錄,金額是我不曾見過的鉅款。
「你不怕我說出去嗎?」我問。
「你要說給誰聽呢?誰會信呢?」K笑著,用那張完美的臉孔。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K打開窗,陽光包圍了他的身體,他深深呼吸。
「我終於可以,終於可以真正去愛她了。」
他的聲音隨著墜樓的速度飄遠。
我把他推出了窗外。
K的身體在地上砸出了一個血色的圓。
「那是我的作品,是我的。」我看著支離破碎的K低語,轉身離開了那間公寓。
那之後,聽說那女孩再次自殺,這次她成功了。
附近的公寓,有具身份不明的男屍被警方發現,推論是跳樓身亡,至今沒有家屬出面指認身份。
而我從教授那裡拿回了期中作業,重新交了另一份,然後在比賽中拿到了大賞。
那是一個男人的半胸像。
歪曲的臉、不對稱的五官。
題目是
「戀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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